26期

天堂門口

【小說組】第3名

順昌開著車,直往華盛頓大橋衝去。


華盛頓大橋如以往一樣巍峨壯觀,而今晚,扇形的鋼索成了一張大網,鋼筋骨架的拱門在順昌眼裡,就像一個張開口的墓穴。上面的裝飾彩燈則像魔鬼的眼睛,眨巴著,訕笑著。中秋的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擋著,也許她知道,那些不能團圓的家庭最怕月圓。


「我真的無路可走了嗎?」順昌走上橋旁的人行通道,一步步挪向橋心,腦子裡巨浪翻滾。


按原計畫,過了橋不到一小時車程,順昌就可以到家了。而如今,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個世界,徹底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強暴與污穢的事情會落到自己身上?為什麼我不知道著名的高等學府裡也會有罪惡的勾當?」問號一個接一個地冒著泡,像一鍋熬久的粥,糊成一團。


昨天到今天,才二十四小時,世界就統統變了樣,人生怎麼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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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特爾大學,座落在一個山頂坡上,學校以公私合辦與招收學生量大而著名。每年一萬三千名「新鮮人」,給學院帶來活力。近六百個五花八門的社團,從開學第一天起就輪流聚會(Party),讓剛離家的「新鮮人」免於思家之苦。


「新鮮人」順昌,個頭一米七二,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稍稍有些含背,這是在桌前久坐的標誌。


除了學習,順昌幾乎沒什麼興趣愛好。


入學考試成績不理想,順昌心裡有些煩亂。這個學校是不是有給新鮮人「下馬威」的傳統?現在,他特別想找人聊聊,哪怕是他不太喜歡的室友吉米。可是,天一擦黑,大家都不知鑽到哪兒去了。


吉米是籃球校隊隊員,大個子,大嗓門,動作也大。他對順昌特別友好,只是順昌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有時還會有意無意地在自己的背上或臀部拍一拍。順昌不喜歡這樣。


天漸漸暗下來,掛在天上的月亮已經很圓。順昌漫無目標地走出宿舍。他想,明日中秋節,也是自己滿十八歲的生日,回家過節慶生,將如何向父母交待自己的出師不利呢?


學院圖書館大樓前,是八千英呎左右水泥坪,坪的周邊有一呎多高的水泥花壇和幾個石椅、石凳。花壇內依時更替著鮮花或植物,就像學院裡的莘莘學子,總是那麼欣欣向榮、充滿朝氣。這兒也是整個學院視野最開闊的地方,舉目遠眺,心曠神怡。目下是高低起伏的山坡,幾陣秋風過後,青草開始微黃,樹木也五彩繽紛起來。


順昌下意識地踱步來到了這裡。


「順昌!順昌!」隨著一聲呼喚,吉米來到他面前。「我找你好半天了,猜想你來了這裡。」


「找我,有什麼事嗎?我也想找你聊聊呢。」


「今晚有個聚會,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什麼聚會?我沒心情。」


「哎呀,你總是那麼鬱鬱寡歡的,走,今晚保證讓你開心。」吉米不由他分說,拽著他的胳膊,把他領到校區邊緣,一幢獨立洋房的建築物。


進得門來,裡面已有男男女女十幾人。燈光半明半暗,音樂聲、嬉笑聲、酒味及奇怪的煙味混為一體。人們有的光著膀子,有的攥著酒瓶,有的說著俏皮略帶黃色的笑話,有的隨著音樂扭動著身體。順昌感覺燥熱起來,他想轉身奪門而逃,卻被吉米一把拽住。吉米將順昌拉到角落的沙發上,塞了一瓶開了蓋的啤酒給他,順昌不想接。


「你是男人,不是男孩,喝!」吉米的聲音不容抗拒。


也是,我明天就滿十八了,我要做個男人!自己做自己的主。想到這,順昌仰頭「咕嘟咕嘟」喝起來。


幾口下肚,「騰」地一團火從腹部慢慢往上燃燒,順昌感覺輕忽忽地飄了起來。恍惚間,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摸著他的肩膀、他的背脊。好舒服哦,他漸漸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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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昌從沉沉的頭痛中醒來,竭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只聽吉米的聲音:「你明白了嗎?我們是同性戀俱樂部。從第一天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老實告訴你吧,昨晚我『上』了你,看,有照片為證。」說著,吉米晃了晃手上的一把照片。


順昌的頭「轟」的一聲炸響,那是他從未想過的夢魘。


吉米又說:「記住了,今後你屬於我。跟著我,你會享受到人生最大的樂趣。你若拒絕,可別怪我把這些照片公布到網上。」


順昌的眼前,盡是吉米扭曲的臉龐與霸氣的眼神。


從未有過的冰冷與黑暗向順昌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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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昌走到橋心,秋夜的風,變得越發強勁與寒氣逼人。橋下的浪拍打著橋墩,在順昌耳裡,猶如魔鬼一聲聲的嚎叫:「下來吧,下來吧!」


順昌的內心吶喊,上帝在哪裡?祂為什麼給我這種無法承擔的重擔?噢,這高高的橋,半個多世紀以來,送走了多少生命。現在我知道了,「死」有時比「生」來得乾脆和輕鬆。


順昌攀上齊胸高的欄杆,將頭朝下,用腳一蹬。只聽見耳邊的風呼呼而過,周圍變得一片死黑……


突然,順昌感覺自己進到了一個旋轉劇場,很像曾經去過的天文科學館,身置其中,四周被星空圍繞。而這次,卻是電影畫面,連續放映著他十八年來的人生片段。


三歲時,媽媽教他吟誦第一首詩歌《遊子吟》。「意恐遲遲歸」幾個字逐漸放大開來。媽媽的眼神,媽媽的笑容,從那時起,深深地印在他幼小的心靈,也陪著他走到如今。


七歲上學第一天。媽媽給他背上書包,千叮嚀萬囑咐,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將來成為對社會、對人類有用的人。然而,媽媽在校門口轉身離去時,那聲不經意的歎息,卻比任何話語更深刻地讓他記憶著。


十歲,全家移民來到美國。一天,在學校裡,同學笑他的口音,笑他的衣著,笑他身上的味道。他在偷偷流淚,他想念大陸的同學朋友,他不知道為什麼父母非要來美國讓他與妹妹受更好的教育。順昌感覺,自己不屬於美國。


十三歲,順昌發現,知識的世界是一個平和的世界,沒有喧囂,沒有嘲諷,沒有冷漠,花多少時間,就有多少成功。他終於成為學校數學奧林匹克隊的成員,為學校,也為自己捧回一座座獎杯。在學校裡,同學們的目光也從鄙視漠然,轉為羨慕崇拜。順昌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


十五歲,父母開始帶順昌與妹妹上教會,一家人同時受洗成為基督徒。從此,每週上教會敬拜並參加主日。順昌喜歡讚美詩歌,常想,天使是什麼樣子,天堂的詩班由多少天使組成。只是主日崇拜與主日學裡的《聖經》知識,總是與現實不大聯繫得起來。


十六歲,他愛上了主日學同班的美麗少女麗絲,情人節時給她寫了張卡,暗示想與她約會。誰知,麗絲把卡交給了她母親,她母親又將這事告訴了父母。父母把他嚴肅地教訓了一番,什麼「先立業,再考慮談戀愛、結婚」,什麼「正是申請大學的關鍵時刻,不可分心。」等等。真讓順昌倒盡了胃口,他不再隨父母去教會。


十八歲前夕,順昌如願進入常春藤大學。但他沒有預期的興奮,反倒有些失落與沉重。


昨晚,昨晚發生的一切,也顯現出來,他昏睡之後的場面不堪入目。他不禁破口大罵:「你們這些該死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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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息影後的死黑變成了一片大光。他想起小時候老師讓他們畫太陽,他站在正午的陽光下,想把太陽看清楚。結果,他試了幾次,眼睛被刺得直流淚。而這次,他感覺自己沒有眼睛,也不必睜開眼睛,只感覺那光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還帶著溫暖,帶著香氣。


「孩子,我懂你。」一個立體而洪亮的聲音傳過來。

順昌問:「你是誰?」


「我是你曾經敬拜的上帝。」


「上帝?真的嗎?我現在人在哪裡?」


「天堂門口。」


「我不想進天堂,我想回家。我好想爸爸媽媽,他們一定在等我回家。」


「是的,我知道。你來看。」上帝邊說邊向下指。

順昌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頂,之後就進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從天花板上,他看到媽媽、爸爸與妹妹圍著餐廳的圓桌坐著,自己的位置空著。桌上,擺滿了媽媽親手做的美味佳餚,中間放著「四喜」大月餅。順昌想起兩天前,母親在電話裡曾告訴他,這是市面上最貴的月餅,媽媽買下了,一是慶祝中秋,二是慶祝他十八歲生日。


只見媽媽開口了:「順昌這孩子怎麼了,說是六點左右到家,現在已經快九點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爸爸站起來向窗外望去,然後走到媽媽身後,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說:「順昌是個乖孩子,說了今天回來就會回來的。也許路上塞車,妳不用擔心,相信上帝會保佑他。」歎了口氣,爸爸又說:「我以前對他太嚴格,有些承諾也沒兌現。等他回來,我要向他道歉。」順昌感覺得到,父親比母親更擔心。


妹妹說:「美國人說『月圓,是讓人發瘋的時候。 』我們是不是也有些神經過敏?哥哥回來,看到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定會非常高興。」


順昌看到妹妹送給他的禮物,用包裝紙包得方方正正,在客廳的茶几上。再過兩年,妹妹也要上大學了。「我要告訴她,離開了爸爸媽媽的保護,獨自面對世界的兇險,要警惕,要有思想準備。」順昌想著,回家的念頭更加強烈。他感應到了親人們的不安和擔心。


順昌心裡憂傷,喊著「我愛你們!」但他們無動於衷。他想擁抱他們,但身體輕飄飄地像氫氣球,不聽使喚。

「瞧你家人多麼地愛你,尤其是他們信靠我之後。」上帝的聲音。

是的,父母信主前,總是催促他與妹妹學習,還常常將自己與別人家的孩子比較。信主後,他再也沒聽見父母如此的言語,反倒常常提醒他,要多花些時間讀經、禱告,與主親近。原來是信仰讓父母改變了眼光,他們不再視孩子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也不再期望他們為自己增添榮耀的光環。


「是啊,家人愛我,可我現在卻回不去。」順昌說。


上帝立即答:「你馬上就會回到父母身邊。你才十八歲,我預定你的人生拼圖才拼完四分之一,這就是我在天堂門口攔下你的原因。你回去,好好活著。」順昌竊喜。想到自己的經歷,又有些猶豫。


上帝又說:「我知道你心上的傷痕、身上的污穢,但你必須相信我的寶血可以洗淨一切,讓你潔白如天使。」順昌的心漸漸溫暖起來。雖然他腦子裡有許多問題想問,但他不想破壞與上帝同在的美好。


順昌突然記起,自己非常想知道天使的讚美是不是與教會裡的讚美一樣?天上的詩歌,是不是與教會裡的讚美詩歌一樣?他更想知道天使組成的詩班是如何歌唱的。

「親愛的上帝,我有最後一個請求。能不能讓我看一看天使的詩班,聽一聽天上的讚美詩歌?」


上帝說:「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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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艇上的工作人員與兩名穿白衣的救護人員,正在碼頭將順昌送上救護車。


「急救後,已經恢復心跳和呼吸了。」救生員對醫生說。


護士們熟練地給順昌戴上氧氣罩並開通輸液管道。

順昌父母接到通知,正駕車開往醫院急症室。


「這孩子怎麼出了這樣的意外?是自殺還是他殺?為什麼沒有一點預感?他有什麼事不能向父母說?」順昌父親想。


順昌的母親用毛巾堵住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


妹妹手裡捧著給哥哥的禮物,她要讓哥哥知道,她愛他,這是她用打工第一次得到的工資給哥哥買的禮物。

得獎感言為什麼一個年輕的生命沒有出路?拯救在哪裡?愛能挽回生命嗎?一個真實事件讓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嘗試藉此創作探討。感謝評委鼓勵。


作者簡介

梓櫻,本名許芸。來自大陸,定居新澤西州,工作於州立大學,業餘愛好閱讀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