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驢不上學
其實,對於從小便過著留學生活、接受「離家教育」的我來說,「在家教育」是難以想像的事。少了老師、同學、校園、教室、考試(和作弊)的童年怎能叫童年呢?若沒有畢業舞會、畢業典禮、畢業旅行,還有放在我雜亂不堪的書架上那幾本畢業紀念冊的話,那麼辛苦的求學生涯也太划不來了吧?
所以,當編輯大姊問我願不願意寫一篇關於在家教育的文章時,我是興奮莫名、躍躍欲試。掛上電話後,腦海裡浮現的主角,便是我的好朋友高驢。
高驢愛跳舞
高驢之所以叫高驢,當然是因為他非常高。還有很狃很倔,非常有自我主張,需要一大片草地讓他舒適地倘徉、自由地馳騁才會高興。
第一次認識他時,是在一個拉丁舞會上,他負責教我們這些四肢不聽腦子使喚的人跳莎莎舞(salsa)。「嗨,很高興認識你。」我伸出右手邊說邊抬頭瞻仰他六呎五的高度。「哈囉!」高驢用他那男低音友善地回道。
「你這麼高,小時候一定是籃球校隊隊長。」我忍不住驚歎。
「嗯,我其實很討厭籃球。從小大家只因為我的身高便認為我是灌籃高手,其實才不,我偏偏愛跳舞。而且,我沒有上過中學和大學,所以沒加入過什麼校隊。」他聳聳肩,拉著我的右手繞了一圈說。五呎三的我墊起了腳尖跟著轉,把莎莎舞跳成了芭蕾。
「什麼?」我張大了嘴。在美國,沒中學大學上的人好像是屬於我父母親那一輩。
「我不是沒有中學大學上,是沒有上中學大學。」他大概看慣了陌生人張口發楞的表情,很自然地繼續解釋。「我是在家裡受的教育,Home Schooling。」
Home Schooling?這不是在極端保守封閉的「溫室花房」裡長大的孩子才有的經歷嗎?看著高驢,他一點也不像受過度保護、沒EQ、沒社會常識,在人群中手腳不知放哪兒的人。
「為什麼不上學呢?」我問。
「喔,我覺得學校既無聊,限制又多,只想待在家玩。父母則認為,品格的建造跟靈命的成長比英數理化更重要。況且,我又比較任性,常在主日學裡質詢有關聖經裡不明白的地方,老師實在煩不勝煩,每週日都閃避我的問題,讓我很不滿足。最後,爸媽決定自己教,每天激發,甚至挑戰我對信仰的尋求與探問。這是在公立學校或教會裡學不到的。」
音樂停了,我也忘了接下來問過什麼。總之,自那天起,我便知道高驢是很特別的人:是個基督徒卻很懂「吃喝玩樂」,吃了一輩子素還能長這麼高,十七歲時便到Los Alamos 國家實驗室(註)作實習員,沒有大學文憑也能當哈佛大學資訊科技工程師。前年辭了職,四處飄泊到現在,生活費又是從哪兒來的,都叫我既納悶又好奇。
小高驢的一天
還記得在妹妹的大學畢業典禮後,我們一群跟他這位鶴立雞群卻沒文憑的人去吃自助餐慶祝。我又好奇地問起他「在家教育」的來由。原來,高驢生長在一個幾乎像嬉皮的另類家庭。
從小便崇尚自由、愛好自然的他,常常幫爸媽在家族經營的有機蔬果農場種植蔬菜;在農人市場(Farmer’s market也是跳蚤市場,兼賣二手貨、雜貨等。)的攤位賣菜。有一天,小學才上了五年的他早上起床後,跑去爸媽的床邊大聲宣佈:「從今天起,我不上學了。學校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我不去啦。」就這樣,他開始過他無校生涯。
「有沒有搞錯?」我們幾個大半輩子都花在學校的人不可置信地喊。
「要是我,我媽早就一巴掌掃過來叫道:『你找死,用這種口氣跟你老媽說話!』」朋友刺蝟做了一個打耳光的手勢,學著刺蝟媽媽發飆。他是越南裔,當年媽媽逃難到美國生下他後,每天都叮嚀說好好讀書才能出人頭地。
「就是啊,在新加坡,學生和軍人是沒自由的。」當完兵才超齡作大學生的無尾熊也扶扶他的細框眼鏡嘆道。
「你們新加坡小不拉雞的,要軍人幹嘛?一個炮彈便炸光了,哈哈哈。」大夥兒取笑著。
「喂喂,這可是關乎國家的尊嚴與光榮⋯⋯請尊重,咳咳。」無尾熊故作正經地搞笑起來。
「嗯,我從來沒有這樣感覺過。不過有時心裡會納悶,你們有什麼是我『沒有的』?像那些校友季刊、同學會之類的事,對我來說全都很陌生。」高驢思考了一下回道。
「沒有畢業典禮,不是很奇怪嗎?」才上完四年大學的妹妹問。
「不會啊,那只是一個儀式罷了。如果我像你們一樣上中學的話,就不能自己計畫和安排時間上下課了。有時候我們在週末也會上『野外課』,這樣在週間就可以自選一天做『自由日』。」
「你『在家教育』的一天通常是怎樣過的,說來聽聽。」大家又問。
小高驢的一天大致是這樣的:
7am-9am 除草、澆水、施肥、修剪、摘採、裝運或販賣果菜。
9am-10am 家庭靈修及溝通時間。全家聚在一起分享回應心得,並交談重要事情。
10am -12pm 自然科學。
12pm-1pm 午餐時間。
1pm-2:30pm 英文與文學(高驢的最愛)。
2:30 pm-4pm 社會與數學。
4pm-? 「好像是運動、做家務或煮飯之類的事。」長大的高驢忘了。
和大家最不同的是,小高驢每天都有一個小時的「家庭靈修及溝通時間」。奇怪,平時一家六口已經整天都膩在一塊兒了,哪裡還有這麼多話說?更何況講述讀經領會的心底話,多害羞、不自在。十五歲就離家的我,大概一兩個星期才跟父母通一次電話、一年才回家一次。男生們更不用說了,從小同爸媽的對話大概除了「嗯、好、噢、沒有、是、好吃、還要!」就沒有別的了。
「不會啊,我常把生活的種種跟聖經聯想起來向大家報告。有一次,我問了些『分別善惡樹的果子到底長什麼模樣?甜不甜?』之類的問題,結果爸媽叫我去圖書館、植物園做研究,不但寫了論文還畫圖,解釋為什麼善惡樹的果子應該是這樣,很好玩。」
「還有,我能親身感受詩篇裡說的:『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的畫面,多有意義。所有辛苦的栽種、照顧、修剪都是值得的。這些感想往往說不完,還要寫下來呢!」難怪高驢這麼會深思,是能說擅寫的溝通能手。
「唉喲,聽起來像我們教會團契的聚會,分享來分享去的,像在看心理醫生。」寡言少語的老公皺著眉回應。他最怕分享,每次都藉故上廁所「尿遁」。
我掐了老公胳臂一下,大家都笑了起來。
高驢去流浪
現在,高驢人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租了間套房,說是要寫一本關於他流浪的旅遊書。上一次電郵聯絡時他告訴我,已經完成了一半,並準備要啟程去烏拉圭走走。
「你這樣東跑西跑了兩年,父母有沒有勸阻你呀?」我問他。「沒有耶,他們都很支持我,知道人生除了工作、愛情,還有其他生命中的重要東西值得去追求。反而是一般朋友不大能領會這種暫時放逐自我的需要,常問我找自己要找到何時,說我在成人起跑點上慢了太多。」他有點無奈地說。我在電腦螢幕前嘖聲點著頭,了解他的心情。
我倆從小一個是受離家教育獨立慣了,一個是受在家教育自主慣了,都養成對自我實現的注重和不盲從當前社會流行的觀念。
我想,高驢用心良苦、因材施教的父母,給了他正確的價值觀和價值感,鼓勵他追求神的呼召、自己的夢想,過能提供成就感、有意義的生活。我不知是否大部分在家教育的孩子,長大後是否都會成為獨立自主、熱愛生命的人?不過,假如有父母願意花這麼多時間親自培育督導自己的孩子,那他們不但不會輸在起跑點上,反而還會清楚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只是,我到現在還不太懂,高驢這幾年到底哪兒來的閒錢讓他這樣旅行。這一點,是在校在家都學不來的喔!
註:Los Alamos 國家實驗室是美國能源部 21 個主要實驗室之一,是新墨西哥最大的研究所。
作者小檔案
晨君,成人教育工作者。出生於臺灣,高中時來美,現居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