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期
神國知行 Kingdom Knowledge & Practice

作者和他的文字陪伴心

作者用文字,歌者用樂聲,那麼你用來服事的媒介為何?這個媒介是出口,是工具,還是藏躲的殼?無論用甚麼,你我是否都由溫柔的心出發,用來陪伴人,在人的生命裡有位置?

於你,於我,文字是甚麼?

不,我完全不敢說,所有的作者都應該用文字去陪伴他人,或是在創作的同時,也經常用文字去關懷人、聆聽人、鼓勵人。

有些作者不想和太多人有「關係」,就算是透過文字連結出來的關係也不願意。他們終其一生只想作世界的旁觀者,用冷靜的眼光去記錄、剖析、歸納所觀察到的一切。還有一些作者在自己無法推拒的人際關係裡已經應接不暇了,只想從人面前逃之夭夭,埋在自己一方書桌前,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更有作者只在乎深刻的關係互動,那是超越文字的交往,是驚心動魄、深入靈魂的糾纏。這些關係耗盡了他們的情感和時間,擰出來的水足夠弄濕他們的稿紙。

有人拿文字當出口,不是為了要跟任何人說話,只因有話要說;有人拿文字當工具,討伐砍殺揭發。更有人的文字是寄居蟹的殼,讓自己藏躲在裡面,安全地到處走動;也有人把文字當成愛自己的方式。

你呢?我呢?

在遇見祂之前,我用文字陪伴自己,澄清自己,理順自己。那時候的我並不是為了發表而寫,就像有人喜歡喃喃自語,我也如此,一疊稿紙裝進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其實用一句話就可以總結:嘿,我來了,我在。

小時候夢想自己能夠當隱形人—自由自在,我看得到別人,別人看不見我。書寫大概圓了這隱形人的夢,當記錄下自己對周圍人事物的描述和感受,甚至自己想對他人講的話時,不必讓人聽見看見,那種賊賊的自由,讓我得意不已。

遇見祂之後,文字是我陪伴人、愛人的旅程。每次敲鍵盤,我學習進入一種事實—心中有神,眼前有人。

溫柔的陪伴,是對生命的關懷

每個人的文風不同;有人犀利有人軟綿,有人直接有人蜿蜒。身為文字僕人,我期許自己所有的文字,都能從一顆溫柔的心出發,去遇見每一個閱讀的人。

一張便條、一個短信、一張卡片,或是一篇發表的作品,都是以文字與人相遇的地方。

我希望自己寫的文字,無論是一張便條、一個短信、一張卡片,或是一篇發表的作品、一本出版的書,都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溫柔地,至少接住一個正朝低谷跌落的讀者,或是摟到一個下垂的肩膀。

有些文字無法一棒敲醒一群人,但可以給人一個安全的空間待下來,整整亂了的衣服,抖掉鞋子上的黃土,讓紛亂的思緒平靜下來。

有些文字無法開拓出新的看法,但可以陪人去整頓自己囤積的知識,丟掉錯誤過時的資訊,留下有價值的部分,帶來更清晰的眼界。

有些文字只表達了一些心意:

我看見你了。
我想到你了。我掛念你了。
我願意和你有個連結。
我陪陪你吧。

談寫作,好多人都戰戰兢兢地問:我可以嗎?坦白說,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你有一顆用文字去陪伴人的心,也願意為此去寫,你一定可以。

如果你曾經待過沒有網路的年代,可能會記得那些結交筆友、寫長信或是小卡片小紙條的歲月;文字是一種比聽得見的語言,更能容易對心說話的聲音。喜歡閱讀的人,其實不只是讓書和報紙裡的文字陪伴過,在成長歲月裡,還有其他「非作者」用文字陪伴過我們。

來到網路時代,我們更是不知不覺地在書寫,大量用文字跟人連結、溝通,或表達思想和情感,只是很少人會覺得這也可能是文字事奉的一種選擇。

用文字去陪伴人,的確是個有價值的服事,並不是因為自己寫不出個名堂,只好屈就於此。

當人在網路上,把文字當成自由的實踐,強調自我表達、自我展現,和自我論述時,我好希望有群人可以輕輕說:讓我用文字陪你。

文字人不一定要洋洋灑灑,知無不言地當主角,也可以當配角。

你不一定能持續寫公眾號或部落格(讀者至少有三位數字那種),你的文章不一定能常常投稿成功,參加比賽得獎,結集出書。但如果你有一顆陪伴心,你的文字可以走得很遠,天涯海角,總有一些孤獨的靈魂,會珍惜有人願意伸出文字的膀臂來擁抱自己。

2018年摘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在頒獎典禮中,有兩段話特別吸引我:

「溫柔,是對另一個生命深深的關懷。因為溫柔,我們才能感知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了解彼此之間的相似與相同。」

「文學就是建立在對我們自身之外所有生靈的溫柔之上。」

透過文字,文字人對生命表達深深的關懷。

回看文字帶來自省和成長

當然,閱讀也是一種讓文字陪伴的途徑,只是現在網路打開就有那麼多可以閱讀的文章,為甚麼仍有許多人孤單地上網,又孤單地下網?

在文字天地裡,有時候需要安靜閱讀,有時候渴望互動。網路為文字陪伴開啟了互動的可能,這份禮物對這一代有心走入文字事奉的人來說,不應該只是個擺在那裡,卻連包裝紙都沒拆掉的存在。

文字陪伴,讓我從話語中緩下來,更有耐心地溫柔對待另外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尤其在群體裡的文字陪伴,我每每回看,會為自己的唐突和爭先恐後而汗顏,也為自己用掃描的速度去聆聽他人而懺悔。是在這些文字陪伴的過程,讓我對自己「文字僕人」身分的實質有更直面的認識。透過文字陪伴,我對自己的文字表達,和自己對他人的理解力,有了更真實的評估。

文字能夠回看,回看帶來自省;能自省,就有成長的可能。

我以為自己委婉了,但委婉不等於溫柔;若不是文字,我對此恐怕毫無洞察。我以為自己領悟了,但領悟不等於透徹;若不是文字,我對此恐怕難以分辨。

與人用文字對話,經常比孤燈下一個人的書寫更帶來挑戰。因為後者的我可以暫時假設讀者看得懂、會認同、很專注,甚至可能被感動。但前者得到的回應直接且真實到殘酷,如果我心中有得意的泡沫,很快就會被戳破。

當然,文字陪伴也提供了重複述說卻不算嘮叨的機會;同樣一段話講出去就忘了,但寫下來,陪伴的對象可以讀了再讀,甚至翻轉第一次讀的感受和情緒。

為陪伴的人而寫

也許我應該更具體地談談:甚麼是文字陪伴者?他們該做甚麼?

首先,文字陪伴者應該認同文字和講話是不同的媒介,並且更願意用文字去表達和互動,而不會覺得「用講的更清楚」,或「用講的更快」;寫只是一種不得已。

認清文字的限制是件好事,就像知道說話的限制也能幫助一個人成為更好的語言陪伴者。如果想要成為一個文字陪伴者,那得先願意寫,也享受寫,否則文字交流恐怕會成為磨耐心的一場苦差事。

文字陪伴者要願意寫,享受寫,用文字去看見、在乎、等待。

再來,文字陪伴者是為陪伴的人而寫,不是為表達自己、呈現人間事,或文學創作而寫。所以文字簡潔清晰,讓對方容易明白很重要。網路的文字對談不像寫信,文字的清晰度可以在互動過程裡慢慢打磨展現,因為對方不明白可以立刻問。但練習仍然很重要,尤其是群組裡的文字陪伴,來回澄清會增加樓層,為大家帶來負擔。

最近聽了一場演講,一位神學院院長談到盧雲剛開始其實不太有名氣,不知道為甚麼,突然受美國的長春藤名校如耶魯、哈佛邀請去教課,而且想要留他作終身教授。學術界曾為此引起一番騷動。這些學校都很重視教授的學術研究,對專業發表了甚麼論文、有怎樣獨特的見解,是非常重要的價值證明。這位院長說,有時候為了要顯得自己的內容很深奧,學術界論文有看來深奧的寫法。

但讀過盧雲書的人都知道,他的每一本書都很薄,裡面的句子都很簡單,完全看不出深奧。所以學術界有這樣的批評,說那些書在民間賣可以,在學術上沒有分量,根本沒有資格在耶魯、哈佛這種學府被重用。偏偏他教的每一堂課都大爆滿,他的書銷售量也很大。當然,讀者多也可能被看作內容不夠深奧吧。

其實盧雲本人有博士學位,是個閱讀廣泛,不單有靈性深度,也是個很有知識深度的作家;他的寫作方式,完全是刻意的選擇。

其實坊間靈修的書很多,但很少人直接寫靈修。盧雲就是其中一位。他認為靈修就是兩件事:神如何觸摸人以及人如何回應這樣的觸摸。這是發生在內心的事,必須用心的語言寫,而心的語言一定要簡單、直接,不要拐彎抹角;文字並非主角,這些神和人內心裡發生的事才是。他曾說自己寫作時,非常注意能少一個字就少一個字,沒必要不會任文字開枝散葉;內容已經夠難懂了,不要讓複雜的文字成為另一層阻攔。

據說盧雲無論教課或演講,最重視的就是互動。他是個罕見的願意大量和學生、讀者互動,且是熱烈互動的作家。

把讀者放在書桌前,他願意為了讓讀者易懂去修剪自己的文字,用簡單的文字承載有重量的資訊。這對有心成為文字陪伴者的人,是很寶貴的典範。

還有,文字陪伴是心意;首先是願意陪伴,然後選擇用文字這個媒介。作者可能在書寫時帶著影響讀者的動機,但作一個陪伴者,倘若目的性過強,不是給自己壓力就是給人壓力。

存在主義小說家卡繆(Albert Camus)說:「不要走在我前面,我可能跟不上;不要走在我後面,我可能不會帶領;請與我並肩同行,作我的朋友。」

不是只有講話才會滔滔不絕,有時候文字也會,尤其在許多線上社群裡,雖說是互動,實際上多數人都在按著自己的路線奔騰。成為文字陪伴者,要對互動的韻律敏感,就算同時唱同一首歌,不同節奏也會成了漫天吶喊或白噪音。

用文字去看見、在乎、等待

誰是文字陪伴者?誰給他們這樣的角色?會有這樣得到認同的職分產生嗎?我不知道,但確定有許多人早已經在路上了。在賦予文字極大空間的網路世代,文字陪伴這一塊還能以更多創意去開發。

所有的陪伴都需要時間的資本,文字陪伴更是如此。在群體裡,偶爾文字也可以是暗處閃爍的燭光,給人一個開啟,點亮昏暗的心情。但真正持久的陪伴,包括文字陪伴,才能建立信任的關係。

我想起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曾經說過:「有時候我們的燈會熄滅,但又會被另一個人重新點燃。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深深感謝那些曾經幫助我們重燃生命之光的人。」

將要熄滅的燈,可以透過文字去點燃他們。文字可以與人同在,讓人感覺被看見、被在乎,更讓人發現:原來,自己的生命值得被等待。

文字陪伴者用文字去攙扶人,用文字去為人禱告,用文字讓人知道:我們正在朝同一個方向去,可以彼此作伴,彼此相顧。

終究,成為文字陪伴者並不是作家夢的破滅,或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而是一個榮耀的揀選。

是祂,讓我們透過文字,在他人的生命裡有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