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他的迷宮
【文字人的獨白】
本刊總編輯蘇文安牧師常鼓勵文字人,「不是很厲害了才去寫,而是寫了才會很厲害。」文字人常會在靈感或思緒的迷宮中繞啊繞的,看不到出路。那麼基督徒在各服事領域中,是否也曾有迷宮經驗?
在迷宮尋找出路
能想像置身於3,659,040株玉米當中的感覺?
在撲鼻的乾草味中穿梭,偶爾聽到窸窸窣窣的風聲,抬頭有一線天,低頭是自己沾滿沙土的鞋。美國加州小城迪克森(Dixon),自從造了占地63英畝(約25.5公頃)的玉米迷宮Cool Patch Pumpkins Corn Maze,兩次攀爬最大玉米迷宮的金氏世界紀錄(Guinness World Records,又譯吉尼斯世界紀錄)。
我和家人曾去過一個小號的玉米迷宮。車在荒野中行駛,突然一片金黃攔住眼簾,心為之一震。走進去,高聳的淺黃到深金環繞著,風一吹來,彷彿進入童話。
走了一陣子,老是此路不通。
「這路是不是越來越窄?」我喃喃自語。「可能看不到出口的路都嫌窄吧!」我又自答。
漸漸,一家人散成了孤單一人,各自找路去了。開始還彼此喊幾聲,後來我們都太專注於自己的「出路」,而丟掉了對方。
剛進迷宮時,看到標示說,要注意一路上的暗示。當時我可驕傲了,想著不就是此路不通走別條,繞來繞去就會繞出去嗎?還需要甚麼暗示?
時間越拖越長,腳步越來越沉,好像總在同樣的路上繞,而每條路看起來都差不多啊!我後悔沒留下甚麼記號,若要放棄走回頭路,一樣找不到「入口」。
打電話給女兒:「妳出去了嗎?」
「是啊!媽咪,妳應該快了吧?」
「快了……嗯。」我嚥了嚥口水,把虛偽吞掉,「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是快了還是慢了。」
「甚麼?!媽咪,妳在哪兒?」我努力觀察四周,想給女兒最好的答覆。看了半天:「我在玉米田裡,四周,都是玉米。」
寫作的迷宮
很多文章的起頭不都像迷宮的入口?遠遠品著書寫的可能,靈風穿過內心的一些感受和回憶,如同隨風擺動身段的玉米株,誘人靠近。沒動筆前,金黃玉米田在心中哼著小曲兒,文字的世界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迎接自己前往。
寫作衝動(或靈感,或感動)來時,往往有一個入口就出發了。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不是說過:「它們時常是一些小小的、並不光鮮的時刻。它們是無聲的、私密的啟示火花。它們並不常見。而當它們到來時,也許沒有號角齊鳴,也沒有導師和同事的背書。它們時常不得不與另一些更響亮也似乎更急切的要求相競爭。有時,它們所揭示的會與主流觀念相悖。
「但當它們到來時,我們一定要認識到它們的意義。不然的話,它們就會從你的指縫中流失。」
就是這樣一次次搶著時機動筆,不在乎會在迷宮裡繞多久。每次開寫,尤其禱告到熱血沸騰,那初期擺在眼前的各條路,都是選擇,都是自由。
創作,不就是這樣?一邊走一邊找路,一邊走一邊探求往哪兒走,才能繼續把文章流暢地寫下去。
大綱?沒必要。
計畫?太不浪漫了。
整體的構想?求神帶領囉。
有靈感就可以勇敢,怕甚麼呢!寫啊寫,漸漸思想在繞路,文字在重複。寫來寫去,好像都在表達差不多的意思,就像迷宮裡的路,都長得差不多!
怎麼一開始覺得很多可以寫,現在卻變成捏在手中的海綿蛋糕,一用力,就只剩下一點點?剛進迷宮,明明感覺進了童話世界,怎麼越走越無聊?抬頭低頭向左向右,看到的除了玉米,還是玉米,唉——全是玉米。
消失的出路指引
玉米田有甚麼好玩?我開始懷疑,也許這主題真沒甚麼好寫,也許這感動只是一句話就可講完,也許這個聖經故事沒想像中有那麼多情節可以發展。也許我想寫的只是別人眼中的陳腔濫調,不值得再製造出一篇來囤積。
懷疑完初衷,接下來懷疑自己的能力。明明是沒方向的路癡,進甚麼迷宮?還跟人分享自己想寫甚麼,甚至還答應稿約。這下子好了,找不到出口,連入口也回不去。每天盯著螢幕,寫100字刪除105個字。天天問,當初具體想寫甚麼?已經問不出個所以然。
那天,我終於在玉米田的某個角落垂下肩來,深深地吸口氣。外面找不到路,裡面要先走出自己的情緒迷宮。急著找出路,有時只會更讓自己在原地被負面情緒捆得動彈不得。
迪克森玉米迷宮的設計者馬太說:「不少遊客花好幾個小時,走到天黑,只看得見玉米,其他甚麼也沒有,會越走越怕。」
本來只要在走過的路上放下記號,不要重複走不通的路,然後花時間和體力,總會走出去。當地警長卻說,這些年間還真接到過從玉米迷宮撥來的緊急求助電話。當他們派人去幫助時,也會注意別讓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的遊客感到太尷尬可笑。
作者害怕會被抽掉文字氧氣,很期待有條路如天梯一樣從天而降,直接把自己帶出困境。
迷宮裡沒有飛機航道;出路就在自己的腳可以走到的地方。作者迷路時,也可以回到自己已經寫出來的段落,以及曾經出現的想法和感受當中,重新整理出次序,找出還未嘗試的角度去延伸發展主題,或是在想法裡加入生動的例子、故事。
看起來類似的路,在迷宮裡,只要是沒走過的,就是通往出口的機會。那天在玉米田裡,我總算不恥下問:「妳——怎麼找到出口的?」
女兒先同理地說她本來也繞不出來,後來開始觀察,發現玉米雖然長得都一樣,但仔細看,有些玉米還是不同。有的裡面夾著一小塊塑料布,有的後面有根木棍撐著。這一點點差異,燃起了她的好奇心,也帶來希望。她相信這是暗示,只是怎樣解讀暗示,仍需要在錯誤嘗試中探索。
在類似中找差異,然後建構出可能的方向,這不單是在玉米迷宮裡女兒的建議,也是寫作迷宮裡的功課。
停頓與觀察細節的必須
我想起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Mario Vargas Llosa)的話。
「儘管寫作讓我頗費力氣,它讓我流下豆大的汗珠,並且像所有作家一樣,我也時常感到江郎才盡、想像力枯竭的威脅。但是一生中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去構建一個故事更令我感到享受。因為這個過程意味著從一個模糊的想法,一個記憶中收存的某次親歷的景象,發展成為一種忐忑,一種熱情,一種遐想,而後又形成一個計畫,最後變成一個決心,決心嘗試將這層薄霧一般浮動的幻影變成一個故事。」
連大作家仍經常感到江郎才盡,想像力枯竭,那我這迷宮裡的困境不就太正常了?
從拯救迷宮遊客的經驗,警察發現造成他們驚慌放棄的主要原因,正是原先預設得太簡單,以為輕易就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出口。所以在迷失感籠罩中,又超過預期的時間,就非常害怕。
我也看到初學的作者常常掉到類似的期待落差裡,以為只有自己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和精神苦思,別人都是輕而易舉,下筆千言,從而定義自己可能沒才華沒恩賜沒呼召——還是放棄吧!
其實我在成為出書作者後,仍屢屢深陷文字迷宮裡,而想放棄正在寫的文章。還好村上春樹《身為職業小說家》(又譯《我的職業是小說家》)深深提醒我:
「能夠持續寫小說三十幾年的作家,在觀察事物時,都有種『慢』的特性,或者說是『不聰明』的處事過程。細細地看,但不是立刻就評斷一個人或事物,只是試著看得更深入。」
與神相約,慢慢走出迷宮
寫作的人要願意「慢」。慢慢挑選最合適的詞,慢慢整裝出濃淡恰好的句子,慢慢調整人物的表情,慢慢為背景上色,勾線。
我驚覺這是對上帝的承諾:平常幹起活來快而俐落的人,坐到書桌前願意慢,是文字僕人的忠心,是委身的體態。
慢和拖延不同。前者拒絕「完成」的引誘,承擔時間和力氣的耗費;後者允許自已分心、出走,逃避沒成就感的不舒適。自此我跟上帝有個約,每個迷宮都要走完;每篇文章,無論多慢,多掙扎,寫得多踉蹌,都要寫完。
迷宮宮主馬太說:「迷路,其實是迷宮存在的意義。」透過迷路去學習克服情緒障礙,面對挫折,跳脫自己的單向思維,堅持嘗試到底。在迷路時重新珍惜有伴同行的寶貴,願意主動讓人知道自己困窘的現況,不恥下問。
人生如此,寫作與服事亦是如此。
帕慕克(Orhan Pamuk)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演講裡說:
「作家的祕訣不在於靈感——因為誰也不知道它來自哪裡——而是靠固執、耐心。有一句老話,就是用根針挖井。」
這份固執,讓作者不是因為好奇,很久才去挑戰迷宮。而是才從一個迷宮衣衫襤褸地走出,回家洗個澡,睡場覺,換身乾淨衣服,又開始靠近另一個迷宮的入口。
你我在其他領域的服事,是否也有迷宮經驗?是否也願意以固執與耐心的委身,不恥下問地找出路,並繼續靠近下一個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