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期
神國家人 Kingdom Families

當告別與相聚重疊

身為文字工作者,我的日常就是坐在方方的書桌前,面對方方的螢幕,打著、讀著方方的字。眼睛累了,就望向方方的窗外,藍藍的一方天空。

然而就算「秀才」不出門,也要知天下事,這樣才能產出不受框架限制,既寬廣又深遠的內容。

據說有一種螞蟻,不像其他具有優良勤勞美德的螞蟻,平日在窩裡看似無所事事,就只是四處走走、聞聞、聽聽、看看。生物學家把牠們叫做「懶惰螞蟻」。

其實牠們並非懶惰,而是在偵查;一旦危機出現,牠們能提供資訊,把蟻群帶往安全。

這聽起來挺像作者、編者吧!文字工作者的一項特質,或說責任,是把搜集到的蛛絲馬跡,經過思考、整理,「編輯」出一點甚麼:或許是更多層次的觀察,或許是不同角度的詮釋;可能是「小題大作」,也可能是「大題小作」。

因此,我,和團隊,偶爾也會離開方方的編輯臺,到處走走、聞聞、聽聽、看看。再透過編輯的眼和腦和手指,「編輯」這些資訊,帶給別人。

在這個新系列裡,希望讀者從我們的「非日常」裡,見到編輯的多重面相,和置身的不同世界;藉由文字工作者的「觸角」,開啟別有洞天。

在琴椅上

從2022年初到2024年底,我一共彈了12次的追思禮拜。

玫瑰融入百合的香氣,各種樂器編曲的〈奇異恩典〉,一篇又一篇的〈故人生平〉……,身為教會的司琴,對這一切已熟悉到有點悲情了。有些追思禮拜只是為詩歌獻唱伴奏;有些要從序樂彈到殿樂;地點不都在自己的教會,有兩次是天主教儀式;彈過聲音優雅、渾厚的三角鋼琴,彈過有點走音的直立式鋼琴,也曾經大費周章地把電子琴、譜架搬進搬出。

每當聽到哪位伯伯、阿姨被主接回天家,我會很主動地詢問牧師:「追思禮拜需要幫忙司琴嗎?」接下來是與家屬聯繫:「他/她喜歡哪些詩歌?」追思禮拜是留下來的人聚集,記念離開的人。因此除了要預備會眾一起唱的詩歌,和詩班或哪位弟兄姊妹的獻詩,我也會顧及這一點,花心思挑選、安排其他的詩歌。不是彈給已經在主耶穌懷裡的人聽,畢竟天上的敬拜要比我區區鋼琴聲來得宏偉、響亮;主要是為了家人,讓他們想起—母親生前最喜歡這首詩歌,常常哼唱;父親喜歡這首詩歌,像是他信仰的宣告。我也是彈給那天來參加追思禮拜的人聽,讓他們從樂聲中,想起上帝的恩慈、憐憫、應許、同在。常在序樂裡彈的有〈祢的信實廣大〉、〈都是天父奇妙恩典〉(All Because of God’s Amazing Grace)、〈耶和華是愛〉;許多次以〈永活的盼望〉(Living Hope),為追思禮拜畫上句點。

在告別與相聚重疊的場合,盼望琴聲能奏出平安和盼望。

在追思禮拜的程序裡,鋼琴的樂聲只是背景,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而出於對上帝的愛,對先回天家的弟兄姊妹的愛,以及對留下來的人的愛,衷心希望藉著一點點的用心,讓在場的人即便在哀傷、不捨中,依然有平安,有盼望。

就像有兩位丈夫在妻子離去後,信主、受洗。因為他們相信:在主裡,離別是暫時的,未來的相聚將會持續到永遠。

在病床邊

司琴還可以到府服務。

芮媽媽和我同為教會司琴多年。芮伯伯幾年前過世時,芮媽媽和她的女兒海倫找我一起挑選追思禮拜的詩歌。之後偶爾電話聯繫,但芮媽媽不太出門,就少有機會見面。沒多久,芮媽媽中風了,不能說話。海倫問我教會裡常唱的詩歌,希望放給芮媽媽聽,能幫助她恢復語言能力。

2023年秋,一聽說芮媽媽再次中風,海倫接她回家接受安寧照護,我即刻與她聯絡,希望能去探望。

那天帶著琴譜到芮媽媽家,海倫和護理師守在她的床邊。芮媽媽瘦了好多,臉上卻依然泛著溫暖的光澤。呼喚她的名字,沒有反應。於是我走向芮媽媽的鋼琴,打開琴蓋,拿出琴譜,開始彈奏。〈輕輕聽〉、〈我願單屬祢〉、〈我的神我要敬拜祢〉……;每個音符,都是我們一起在主裡服事的記號。

站在芮媽媽床邊禱告時,我握住她那雙曾經彈琴以及照顧家人和弟兄姊妹的手,謝謝她對神、對人的愛。安寧護理師告訴我,芮媽媽在琴聲中顯得放鬆了些,「我想她在等妳。」

隔天一早,海倫傳來短信—芮媽媽在主裡安息了。

扶著她們的肩膀

即便於離別後,食物能將人的心拉近。

華人教會裡很重要的事工之一是食物,因此追思禮拜結束,一定會提供餐點。有些是家屬從餐館訂的,有些是弟兄姊妹準備的,有時候還能拿到自家後院種的水果。要不是多數人穿著沉重顏色的衣服,真的很難辨認這是追思禮拜後的餐宴,而不是主日的午餐,或是小組的愛筵。

吃,是為了團契/交誼。很久沒見的朋友,輕輕擁抱,隔著美味的香氣寒暄、敘舊,感歎著:多少年沒見了!

是啊!明明住在同一個縣市,可以各忙各,忙到多少年也沒互通信息。上次見面還在上高中的孩子,現在上大學了,甚至大學要畢業了。真有必要在這樣一個告別的場合,才珍惜相聚?

追思禮拜餐會上的見面,只是短短一個小時;更花時間的,是告別故人後,對留下來家屬的扶持與幫助。

安妮病重時,姊妹們排班去探望、陪伴她。5月的某日輪到我,除了做了點吃的帶過去,還背著電腦,想著她在休息時,我就工作吧。之前跟她並不熟,但因為我是教會青少年的老師,她生病後便時不時給她在我班上的兩個女兒做飯,表示關心。

沒想到安妮那天精神特別好,聊了兩個多小時。說「聊」好像不太正確;絕大部分的時間是她在說話,我只安靜聽著,偶爾點點頭、微笑,電腦根本沒有機會拿出來。

她談得最多的,是兩個當時還在上初中的女兒。就算身體很不舒服,這位母親用盡力氣說出滿滿的牽掛與不捨,和許多來不及實現的願望。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安妮;暑假裡,她留下丈夫和女兒,回到天家。

在告別遺體的儀式中,我站在兩個小女生的後面,雙手扶著她們的肩膀。在追思禮拜後的餐會上,我跟她們一起吃飯,聊聊新學年的開始。之後時不時給她們發短信,嘮叨幾句注意氣候變化要多穿衣服之類的;偶爾炒個菜、烤片魚送過去。姊妹倆生日時,個別帶她們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

就像大多數的青少年女生,問她們喜歡吃甚麼,答案是「隨便」;約吃中飯,要我下午 1:00去接。總是抱怨學校的午餐太難吃(「我會食物中毒!」);老師不盡責(「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教甚麼!」);和校園肥皂劇( 「A 跟B交往,C去跟B聊天時,A要我去打擾他們……」)。

不知道她們到底喜不喜歡吃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她們甚麼時候才會向我敞開,說出心底話。不過我相信,無論是短信、送菜、吃飯,這一次又一次似乎不著邊際的談話,這一點又一點零零星星的見面,是讓她們在離開母親的懷抱後,知道還有一雙手扶在她們的肩膀上。

當下、即刻的感謝

偶爾離開編輯臺,我在告別與相聚的重疊處,以琴聲,以交談,以陪伴,出現於人的生命中。

是的,因著主耶穌的救贖,離開的人去了美好的天堂;留下的人,還要帶著回憶堅強地生活著,期待「同眾聖徒聚會在美地」。而回憶,不就在每天的生活中發生?一起做的事,曾經去的地方;唱過的歌,說過的笑話;不見得每次都有深刻意義的交談,不見得每次都是歡歡喜喜的見面……。累積起來的當下、即刻,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在未來的道別時,成為含淚微笑的緬懷。

英國詩人W. H. Auden曾寫下這樣的句子:「讓你最後的念頭全都是感謝。」(Let your last thinks all be thanks.)

看見告別與相聚重疊,我深刻體悟—不需要等到最後,才讓念頭都成為感謝。若是當下、即刻的相聚,都成為表達愛的機會,那麼,當下、即刻的念頭,是否也都可成為感謝?

因為祂的愛永遠都在,盼望我也繼續以愛出現在人的生命中,無論在告別,或是相聚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