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作】小鳥的翅膀
北京奧運會結束的第二天,瑪利亞和先生便由北京民政局職員領路,來到一個傳統四合院的門口。一位穿著白襯衣草綠軍褲的白髮老人,由人攙扶著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瑪利亞沒來得及等人為她開車門,就急急忙忙跨了出去,上臺階緊握老人的手,用中文叫了聲「小牧子」。「妳是瑪利亞?」她用不太靈活的手臂做了小鳥飛的姿態,兩個老人失聲笑起來,兩雙手緊握在一起。「妳也七十多了,怎麼不顯老啊?」小牧子望著滿頭白髮,碧藍眼睛裡充滿生氣和愛意,連皺紋都舒展著寧靜和溫柔的老友,羡慕地稱讚道。在時間巨輪的轍痕中,他還是尋到了少年時代安詳的瑪利亞。
已經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也是這麼灼人的夏天。濰坊的天空突然開放了七朵白花,在湛藍的背景中像含苞待放的百合,慢慢綻放。啊!這是讓人望眼欲穿的美軍降落傘。關在日本集中營數年的孩子們,再也顧不上不准跨出營門的法規,像長上了翅膀似地飛出營地,把他們的拯救者擱在雛鷹的翅膀上飛啊飛!往日趾高氣揚的日本兵都躲在營房內,趴在窗口偷看。怎麼回事?美軍空降兵向孩子們宣告:日本投降了!
瑪利亞這年已經十三歲了,因為營養不良,胸脯還是平平的,個子卻開始拔高,裙子穿在身上顯得小又短,一奔起來很不帶勁。現在她卻根本顧不上這些,為這突來的喜訊,她有點暈眩,一邊默禱感謝主,一邊用眼睛搜索著。剛才,當營裡的孩子向傘兵降落般飛奔而去時,她看到小牧子混在他們的隊伍中,現在怎麼就不見了呢?
突然,她瞥見日本兵營門口似乎發生了麻煩,原來有人用彈弓夾著石子打破了玻璃窗。一位高大金髮的美軍正蹲下向一個孩子解釋著什麼,她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小牧子。瑪利亞跑過去擔任翻譯:「日本既然投降了,我們就不能再去報復日本人。」「為什麼不能?只要能打開門,我還要進去咬死他們!日本人殺死了媽媽,我要報仇!」小臉蛋上沒有勝利的喜悅,青筋突爆和因仇恨歪扭的小嘴,兩顆眼睛就像即將引爆的手雷,手中還緊握彈弓,這就是她認識的小牧子。
瑪利亞和內地會寄宿學校兩百多名師生,從山東煙臺轉到日本軍看管的濰坊集中營,不久便認識了掏糞工劉大叔的兒子小牧子。他每天清早都隨父親的糞車一起入營,右肩扛著一根木糞勺,左手總插在褲袋裡,大大黑黑的眼睛缺少孩子的活潑,很少開口很少笑,也不跟營裡被監禁的寄宿學生打招呼。但他卻注意到有個小女孩年齡比他小一點,常在晨曦中營地邊一棵小樹下站著,口中念念有詞。她頂多站上十分鐘,起身號一響就轉身奔去,不久便傳來孩子們唱詩讀經的聲音。
一天,瑪利亞正輕聲發表她的「小鳥訓詞」,突然發現背後有腳步聲,原來是掏糞叔的兒子。她友好地伸出小手,用她學會的中文說:「我叫瑪利亞,你呢?」也許是那充滿柔意的聲音和姿態使人無法抗拒,他回答道:
「我,小牧子。」
「我在跟小鳥說話呢!」
「哪有什麼小鳥?」
「有,在樹上。」
小樹由於缺乏肥料,沒有幾根枝椏,更沒有鳥窩和小鳥,但小牧子不願爭辯,只好奇地問道:「妳說什麼呢?」「快快長大,快快飛,飛去給我爸爸、媽媽報個信。」
他這才發現女孩左手中握著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對很漂亮的外國父母,膝下坐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她指著女孩說:「這就是我。」起身號響了,她說了聲再見便跑向營房。
從這天開始,除了颳大風、下雨、下雪,小牧子天天在這裡等他的朋友。有時瑪利亞醒得遲沒有來,他這天就會若有所失。通過簡單的中文和手勢比劃,他知道小朋友的父母是傳教士。這名稱他是了解的,因為他山東老家也來過傳教士,是在他不知道的很遠很遠的雲南邊疆傳耶穌。但他不懂照片中的父母為什麼把小小的兒子女兒,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上學?結果遇上打仗,日本人把全校師生都關起來,不給吃飽,就像不讓山東老百姓吃飽一樣。瑪利亞也清楚小牧子的媽媽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這仇他一定要報,所以他左邊褲袋裡一直藏著彈弓和小石塊。
小牧子還知道瑪利亞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能飼養一隻小鳥,這也許不難辦到。至於送信這事,兩人爭執點是:小牧子說只有鴿子才會送信,別的鳥不行,瑪利亞認為懷著愛心經過耐心訓練,別的鳥也行,不信就試試。一天小牧子真給她帶來了一隻小鳥,是撿來的,還沒學飛,翅膀就受了重傷,飛不起來。她沒東西餵牠吃,他每天就負責供應小蟲,並給牠取名「飛飛」。小鳥漸漸長大,翅膀也養壯實了,他們正試著放飛,突然日本人投降,瑪利亞回家的日子近了。那天他倆站在一起望著「飛飛」飛遠了。「向你的爸爸媽媽問好,跟他們說傷口已經長好,能飛得很高很高……」瑪利亞答應小牧子,不論她飛得多遠,有一天她會回到中國來看望他。
通過翻譯,三位老人交談得很歡快。
「妳怎麼這麼多年以後才來找我?去年我差點進棺材,幸虧搶救過來了,否則妳就只能對著墓碑說話啦。」小牧子一開口便拉近了時間的距離。
「我記著自己的諾言,十九歲那年,人都到了香港,結果硬被拒之門外,只接到在大陸傳教幾十年,被當作帝國主義特務趕出中國的爸媽。即使我能進入大陸也找不到你啊!」
「這倒是,當時我正到朝鮮跟帝國主義打仗!」小牧子頑皮地眨了一下眼,這動作太熟悉了,只有瑪利亞看過這表情,喚起她熟悉的感覺。
「你為什麼又去打仗?讀書做工不好嗎?」
「在我們中國,殺父弒母之仇不報,就不是人!美帝幫日本鬼子、南韓傀儡,以前這個仗我能不打嗎?更可恨的是日本軍國主義勢力囂張,至今不悔。」是的,小牧子就是懷著仇恨,在山東加入共軍參加國共內戰,又變成志願軍打到朝鮮,幾年後又進入越南,一路打個不停,他父親臨終前都沒等到他,瑪利亞又怎能找到他?
當年瑪利亞渡過太平洋的驚濤駭浪,跨過已經白雪皚皚的北美平原,帶著父母回到久違的故鄉加拿大,不僅擁有了在集中營日夜嚮往的柔軟暖和的被褥、香甜的蛋糕、冰淇淋,還擁有了鋼琴和受音樂訓練的機會,更擁有了父母和教會弟兄姊妹的愛。可是她也一度感到不幸福,每當坐在鋼琴邊伸手練習時,她的心就被恨撕成一片一片的。
這是一雙什麼樣的手啊!關節大又不靈活,有時甚至腫痛得伸不直。皮膚的紋路粗又黑,嵌滿了煤沙,就像爬滿了可怕的蚯蚓。原來集中營裡燃料遠遠不足,孩子們一項重要勞動就是用煤屑和泥做煤球。沒有器械,手就是工具。當時沒有足夠肥皂、更沒有潤滑油,孩子們的一雙雙手都成了山東鄉下老婦人的手,可是那時得先取暖和燒飯,哪顧得上保護皮膚?待回到家鄉,瑪利亞羞於跟小朋友握手,更羞於伸出手來按那雪白的琴鍵,可心裡又多麼盼望自己能彈得一手好琴。她常常一伸手就埋頭在掌中,以雙肘狠狠擊打琴鍵,發出極不和諧的噪音,就像野獸在咆哮、撕咬,似乎這樣才能發洩心裡的仇恨。
一天爸爸帶回來一隻裝在籠子裡的小鳥─比小牧子送她的漂亮得多,瑪利亞天天不忘餵牠、跟牠說話。可是幾天後爸爸試著把牠放出籠子,卻發現牠根本不會飛。瑪利亞埋怨道:
「爸爸,你買的什麼鳥?不會飛的還叫鳥嗎?」
「是的,有的鳥有翅膀也不會飛,因為牠關在籠子裡太久了。」
「那怎麼辦呢?」
「只有讓牠脫離籠子,總有一天會自由飛翔。」
「可牠老往籠子裡鑽!」
「瑪利亞,妳不覺得仇恨對妳就像這隻籠子,妳生活在這裡面,永遠不能展翅高飛,集中營的陰影會扭曲妳一生。妳得走出來,讓愛和饒恕像小鳥的兩隻翅膀,帶妳飛起來。」
在亞城聖經學院的畢業典禮上,瑪利亞的發言重複了爸爸的話,並宣誓她還要回到中國,為天父尋找小牧子這樣的人,幫他們擺脫仇恨的枷鎖,用愛和饒恕的翅膀真正飛起來。
如今小牧子就坐在瑪利亞對面,對這樣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她該說什麼?是的,日本執政者引導國民不肯悔改,這是罪。但我們不能為別人不肯悔改的罪折磨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一輩子生活在憤怒、仇恨中。人老了也能如鷹飛翔,瑪利亞理解小牧子對自由飛翔的渴望。他們曾一起餵過小鳥,一起保護過小鳥的翅膀。
「小牧子,你還記得咱們的小『飛飛』嗎?你一定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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