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
老师的触摸,曾在那黑暗时代里给我带来柔和的声音、鲜亮的色彩和有梦的盼望。
当我站在时间的此时向早已逝去的彼时回望,仍能清楚地看见,1969年9月1日的早晨,天还朦朦胧胧地没有完全睁开眼睛,我挎着崭新的红色塑料书包,正和母亲快速地穿行在成都的小巷子里。我完全没意识到,过不了一会儿,一个非常轻柔却又温暖的触摸将永远伫留在我生命的记忆里。
爱的触摸
母亲一面疾走,一面回过头来,脸色很难看地扔下这些话:「妳这孩子,不就是上个小学嘛,干嘛那么激动,半夜三更还把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妳看看,怎么去上学?两只袜子的颜色都不一样,也没时间回去换了。」我气喘吁吁地紧跟几步,不敢回半句嘴。终于,我们到了学校的大门,母亲停下来,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记住,要是有人问起那人,妳就说,不知道。」我使劲地点点头。母亲说的那人是我的父亲,一年前,因反革命罪被投入大牢。
我的教室在那幢灰色楼的二层,埋头爬楼梯时,心突突乱跳,朝思暮想很久的谜底马上要揭晓了:老师、同学都是什么样子?有人跟我玩吗?恍惚中,听到母亲在跟一个人说话。我低着头,悄悄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突然,我感到有个非常轻柔的触摸落在我的头顶上,那不是母亲的手。我的心里「轰!」地一响,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头弥漫到脚。接着,飘来一缕非常柔和、好听的声音:「欢迎妳,一年级小学生。」我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的老师。她年轻漂亮,高高的个子,头发齐耳,带笑的眼睛显得特别细长。
慈爱恩师
有一天,学校大门口外停了一辆很奇怪的车,那种铁灰,总令人想到死人的脸。车的窗户,是用粗粗的铁棍横七竖八封死的。只见一群男同学兴奋地呼喊:「去看坏人啦!去看坏人啦!」我涨红了脸,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其实,我已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样了,但我确信,他一定在那辆车上。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唉,原来妳在这里,我们回教室吧!」我站起来,老师又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我顿时备感安慰。老师微微地叹口气:「妳知道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时,我虽然小,却懂得这话的含意。她又指着我有洞的衣服说:「下次,我给妳补补。」
当时的学校里,红领巾是荣誉的象征,那些戴着鲜艳红领巾的同学,走到那里,就把那团燃烧的火带到那里。多少次,我偷偷地把一条红布挂在脖子上,又悻悻地取下来。直到有一天,老师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问我想不想加入少先队?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老师笑笑,第三度轻拍我的头:「看妳,我不是跟妳說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不久,我正式宣誓入队。
▲在晓寒老师的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
长大的领悟
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我上了大学之后。那时,我已长成一个开朗、快乐的少女。七弯八拐地找到了她的住所,我十分惊奇地发现,在她书桌的玻璃板下,还压了张我小时候的照片。她指着一脸严肃的我说:「看看,妳那害羞的样儿!」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囚车的事,她想了想,摇摇头。我又问她,为什么那时没有看不起我,她反问道:「我干嘛要歧视我的学生?」送我出门时,我渴望她再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重享那份温暖,但她没有。我赫然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
老师的触摸,曾在那个黑暗时代里给我带来柔和的声音、鲜亮的色彩和有梦的盼望。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当我被万人抛弃时,她人性中的爱、善和美为什么会发出那么耀眼的光芒?后来,当我接受了耶稣基督的救恩,领略祂浩瀚的大爱,我渐渐明白,是上帝预先把这些美好的事物放进了人们心中。当我站在时间的此时向早已逝去的彼时回望,我深深知道,这些美好绝非黑暗所能吞噬。
作者小档案
洪晓寒,四川成都人,现居加州千橡城,育有二子一女,在美国银行作风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