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期

归去来兮

【小说飨宴】2

晓语走出公司大门。手里捧着装满杂物的纸盒,她回过头来,最后望一眼身后的大楼,在暮色中,在四周的寒气包裹下,它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灰色盒子。大楼左边站着一棵古老的橡树,枝干虬劲,此时,3月的夕阳,透过层层的树叶,给三楼那个窗子镀上了斑驳的金色。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轻声地说:「我走了。」


几天前,公司辞了一个销售人员,那人临走时留下话来,听说,还要再裁一个设计师。晓语闻言,就急忙跟组里另外两人商量。陈启明和宋朗,是晓语夫妇的大学同学。晓语最先来这个公司,之后,又把他们两人介绍来。在这个离家千山万水的地方,同学加同事的情意使他们三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晓语提议说:「我们可以找老板谈,提出减薪,三个人,拿两个人的薪水。这样可以缓一阵子,让我们有时间赶紧找工作,只要有一个人找到工作,就好办了。」他俩都赞同。可是,经理提娜一口否决了这个提案,理由是:「这样,会让公司损失有实力的员工。」当下,晓语心里就有个冲动,等不及回家跟先生商量,就走进了提娜的办公室。她担心,若是稍一犹豫,就会丧失勇气。


提娜的办公室放着一张巨大的银色办公桌,桌上的电脑正闪烁着一张波形图。桌子右手立着一个一人高的文件柜。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醒目的星球照片,那是安装着他们公司产品的哈勃望远镜,从太空拍摄到的图片。二十年前,老板比尔创办了这家红外探测器的设计公司,凭着他的聪明和刻苦,很快成为这个领域的个中翘楚。然而,当公司走进2009年的春天,美国的经济因为次贷而引起的危机,渐渐波及到其他行业,殃及池鱼。顾客纷纷减少订单以自保,资金周转开始出现困难。尽管明眼人都知道,裁员会挫伤员工士气,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但看来,这次裁员是在所难免了。十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听到晓语进来的声音,提娜在转椅上转过身来,她的眼里写着一份疑惑。这种时候来找她,有些特别,是求情吗?还是拉关系?都不像。凭着她对晓语的了解,她知道,晓语不是这样的人。


提娜与晓语年龄相仿,却比晓语早几年来公司,这个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台湾女子,反应敏捷,办事干练,很受老板比尔的赏识。当年,晓语来应聘时她也在场。她对晓语的印象不错。后来她们成了同事,每天中午一起吃饭聊天,有时聊些儿女的事情。有时,也介绍自己读的书给对方。后来,提娜被提升为经理,晓语就不常来找她,似乎是为着避嫌。


提娜指给她身边的一个座位,晓语摆摆手,表示不必,她有些急不可待地说:「如果公司非要裁人,就裁我好了。」这话一出,让提娜不由一震,但她没有细想,赶忙追问了一句:「妳的话当真吗?」晓语顿了一下,郑重地点一点头,有些艰难地说:「是」,就急忙走了出去。


提娜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明白。在裁员这个问题上,她和比尔一直没有达成一个共识。老实说,晓语,启明,宋朗三人各有所长,晓语的动作麻利,喜欢挑战性的工作,启明聪明又肯干,宋朗沉着,办事稳妥。她也知道他们三家的关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把谁辞了都会在留下的人心里激起惊涛骇浪。这是个棘手的决定。如今,晓语主动提出来走人,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只要顺手推舟,就谁也不得罪。


过道上,晓语遇到了同事启明,他问:「妳的决定,新月知道吗?」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眼里的关切,让她忍了许久的泪,似乎要奔涌而出。她急忙走开去,说:「他会知道的。」

那天回家后,把这事跟新月讲了,他良久不语。当年,晓语来美探亲,新月一天工都没让她打,坚持要她尽快入学。一旦学成有了工作,就可以找回失去的天空。他希望她幸福,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双飞翔的翅膀。他明白这份工作对晓语意味着一个独立的身分,是她自己可以自由驰骋的天空。失去这份工作对她是怎样的打击。他缓缓地说:「妳这样做是对的。虽然这并不容易。但,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她,说:「我刚刚读了一个故事,蛮有意思的。」她的目光扫过去,那是一本童书的画册,封面上有个肤色黝黑的人手里捧着一颗凤梨,身后是一大片凤梨田。这是一个关于凤梨的故事。


从前,有位传教士去一个蛮荒的地方传福音,效果并不好。传教士种了一片凤梨田,好不容易等到果实成熟了,却被野人偷去吃了。传教士很愤怒,跟土人斗智斗勇,都没有果效。后来,他想通了,向上帝祷告说:「上帝这凤梨是属于祢的,祢给我吃,很好,不给我吃,也很好。」做了这样的祷告之后,他心安了。土人发现他变了,就来问个究竟。他说:「这是上帝的凤梨,所以我不生气。」土人一听大惊失色,顿时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妻子不生孩子,原来是因为他们偷吃了上帝的凤梨。从此,土人不再偷吃凤梨了。传教士终于吃到了凤梨,他邀请土人一起分享,最后,让上帝得着了土人。


读罢,她说:「其实,这工作就是我的凤梨。所以,失去时会这样难过。可是,想一想,我当时去应聘时,车都不会开,还是你载我去的。比尔和提娜就邀请你一起参加面谈,我答不出的问题,你就跟着一起掺和。这是我惟一的一个面试,竟被录用了。」


「当时,我还不希望妳去,觉得公司太小,没什么奔头。可妳一做就是十年,不仅身分都办下来了,竟然还做出感情来了。也许现在是妳结束这一段,开始另一段路的时候。趁着妳有时间,好好想想。」新月说。


第二天去公司,她开始收拾东西,把桌上的相片,墙上的画,还有柜子里的文件一一放到纸盒中,收着收着,视线就模糊了,这个待了十年的地方,有多少不舍在扯着她的心。去洗手间,在走道上跟提娜擦肩而过,她没有抬头,提娜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从外面回到办公室,才坐定,就听到有人进来,身后响起提娜的声音,轻轻的,却不容拒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走到提娜身边坐下。共事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让提娜看过她柔软、易伤的部分。她俩,作为公司里仅有的两名女工程师,经过工科的训练,对身边每件事本能地做理性的分析,在这一点上,提娜和晓语很相像。在工作上,她们彼此搭配得很默契。


提娜擅长布局,她却喜欢实施;提娜长于模拟电路设计,而晓语喜欢玩数字电路,而且,越是有挑战性的,兴致越高。在公司的十几年中,她们彼此配合,一起完成了几十项设计。如今,要走了,虽然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心里却有一种鸟尽弓藏的感觉,她的自尊被深深地刺痛了。


提娜说:「因为是妳自己提出来的,我以为妳是想回家照顾孩子。看来,我想错了。」晓语说:「其他两个人没有绿卡,又是家里惟一挣钱的人。我们家,比他们要经得起。我不能看着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离开,而自己留下来。可是,放弃这份工作又让我心里觉得痛,仿佛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被割舍了。」她的泪终于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提娜递给她一张纸巾,问:「离开这里后,妳打算做什么?」她说:「不知道,反正是不会再作工程师了。这是个让人伤心的职业。」她说这话,带着一种怨气,好像自己是被一个无情的机器舍弃了。虽然,她也明白,那种整天对着计算机的日子,并不是她所要的。


她的目光投到窗外,那一片绿色笼罩的橡树林,松鼠在悠闲地啃着橡子,偶尔飞来一只漂亮的蓝鸟,站在窗台上,朝里面好奇地张望。她看到远处的一抹山,山上的某个部位有两处突起,就像是猫的两耳。每次看到这猫耳山,她就被造物主的幽默逗得笑起来。她的眼光投到天的尽处,那纯粹、清澈的一片蓝,就像,新月善解的眸子。想到这里,心里稍稍得了安慰。


晚饭后,她和新月讨论将来做什么。新月问:「妳到底想做什么呢?假如不是为了钱而工作,妳想做什么?」她想了想说:「读很多书,写文章,还有,就是当老师。」她的心里突然开了一个天窗:「哎,当老师怎么样啊?」「很好的职业啊,可以帮助人,很有意义,而且可以丰富妳的人生,给妳的写作提供素材。」


当老师这个念头,其实,晓语一直都是有的。她大学毕业时,第一年被分配去工厂实习,在车间的流水线上,认识了一些来自农村的临时工,有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当时自告奋勇去辅导他们。出国前夕,朋友们为她践行,问及她将来读什么。她满怀信心地说要去学教育。来到美国时,正值克林顿执政时期,凋敝的经济刚刚升温,眼看着读工程的学生纷纷就业,其他科目的学生急不可待地转入计算机系。于是,她选择了一条捷径,去读她的本行—电子工程,果然,她的路很顺,毕业后立刻找到了工作,办绿卡,很快地安定下来。


对啊,她的心豁然开朗。若不是这次失业,她还会这样跟着惯性奔跑,会这样朝九晚五地在计算机前做下去,没有时间看一眼窗外的橡树林,也没有心情体会猫耳山的幽默,更不会静下来,倾听心里那个微小的声音:「这一生,妳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什么事值得妳贡献妳的激情和妳独有的恩赐?」


看清了未来的方向,她开始卯足了劲奔跑。她着手准备教育系的入学。为了正式被教师资格培训课程录取,她需要通过十门考试,包括转业课和基本技能的考试。她最担心的是英文写作,毕业那么久了,满篇的词汇怎么都拼不出顺畅的文字来。第一次没有通过,是意料中的。第二次考试前夕,她每天都写两篇文章,一篇记叙文,一篇议论文。考试那天,她忐忑不安地走进考场。当考试成绩寄来时,她屏住呼吸,慢慢打开。她是以最低分通过的!


9月里,她重新回到了校园。她经过一排排校舍和一片片草地,空气中有一种熟悉的、让人激动的气息。十多年前,第一次踏入美国校园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心里。眼前不时有年轻的面庞飘过,风中传来他们轻快的笑语。久违的活力注入她的心里,蛰伏已久的梦想和激情在复苏、萌动。


她轻声对自己说:「我又回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