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梦想之地的艺术家
移民都是艺术家
那年,当导演的他陷入职涯低谷。刚接下一份朝九晚五的教职,准备从此转换人生跑道。坐在咖啡馆里,突然一个陌生的名字─薇拉‧凯瑟(Willa Cather),在郑李烁耳边响起。
身为基督徒,但是这样明确听到声音的经验还算前所未有。薇拉‧凯瑟究竟是何方人也?后来查到原来她是普立兹文学奖作家,作品中大量描述故乡内布拉斯加州,深受读者欢迎。
郑李烁从图书馆找到凯瑟的小说My Antonia,叙述在内布拉斯加农村长大的小男孩故事。叙事者的声音字字句句敲进他心里,让他联想起自己在阿肯色州成长的乡间岁月,在那幅图画里有变化多端的云层、吓人的响尾蛇,和艳阳下看起来永远困顿疲倦的农夫身影。
随着凯瑟的著作与创作轨迹,郑李烁仿佛读到自己的故事。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无意间踏入美东学术圈,在耶鲁大学爱上拍片、写剧本,后来弃医从影。农村背景出身的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在城市孩子面前自觉低人一等。后来屡屡尝试在创作中,让自己的声音被同化,以为那才是「成熟的声音」。
凯瑟在创作初期模仿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以及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等小说家的风格,书写纽约上流社会的风情叙事,一直乏人问津。直到她回到故乡寻找灵感,把自家农村的故事写出来,才开始在文坛上展露头角。
「当我停止艳羡别人,并学会记忆之后,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凯瑟的声音唤醒了郑李烁自己的声音。他打开纸笔,开始撰写有关童年的80个回忆,这些有关家庭、失败与重生的故事,孕育了电影《梦想之地》(Minari)。
《梦想之地》是郑李烁执导的半自传电影。讲述一对1980年代移民美国的年轻韩裔夫妇,带着两个小孩从加州迁至阿肯色州。夫妻俩原在附近的孵化场打工,做小鸡性别的鉴定工作。丈夫不甘心终生如此,于是购置一大片田地,打算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农场,种植韩国蔬菜,就此落地生根,为孩子构筑更美好的人生。
无奈现实环境与人际关系的巨大转变,让他俩感情生裂,一次次口角使婚姻岌岌可危。此时,从韩国远道来帮忙的外婆,成为家中的新成员。这个非典型的外婆,既不和蔼可亲,也不善烹调,还是个爱追剧、嗜赌、满口脏话的老太太。不按牌理出牌的外婆,最初是小男孩大卫的梦魇,但她的出现意外使得这个濒临分崩的家庭,重新忆起最初构筑梦想时的模样,逐渐凝聚彼此之间的感情。
「所有的移民都是艺术家,因为他们光凭梦想就能打造出一个人生,一道愿景。」小说《这不是爱,这只是巴黎》(It's Not Love, It's Just Paris, by Patricia Engel)里主角向父亲说明自己要踏上创作一途时,父亲告诉她,身为移民早就让她跻身艺术家的行列了。父亲说,改造个人和人生的创建工程,几乎可以和最伟大的文学作品相比,「移民们的人生是艺术最纯粹的化身。」
和所有伟大的艺术创作一样,移民者来到新天新地,像是在空白的画布上,一笔一画,从无到有,勾勒出一个人生。迁徙中必须具备的冒险精神、希望,和想像力,都是成就艺术的基石。
移民者必须先孵出一个梦想,然后脚踏实地,逐梦成真。
从牧场到旅馆
我的公婆于1970年代移民美国。当年在台湾经营畜牧业的公公,因农业政策大转弯,造成牧场生意亏损。眼看着就要走投无路,婆婆心一横,抱着手边最贵重的饰品,卖了台币40万元,解决燃眉之急。之后她随着公公携带一儿一女,从南台湾来到洛杉矶。
曾经是面粉厂老板的掌上明珠,婆婆高中未毕业就在教会诗班里认识公公,当时一见钟情,凤凰女下嫁养牛的穷小子,势必经历一番革命。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婆婆也从一个原来天天坐在公司里数钞票的会计,变成每天凌晨3:00起床挤牛奶的牧场女主人。
15年的牧场生活,婆婆虽甘之如饴,但体力劳动的工作,仍让她萌生倦意。因此当有机会带孩子移民美国时,她充满期待:「想到不用天天暗迷蒙起来挤牛奶,心里就偷笑!」
她回忆刚来美国时,亲戚带她到近郊山顶,俯瞰山下万家灯火,向往着不久的将来,就能建构属于自己的梦想家园。
那时在南加州经营旅馆业的并不多,投资汽车旅馆不但有增值潜力,也可借此取得投资移民的合法身分。公公在洛杉矶城中区买下一栋有20个房间的小旅馆,解决了全家生活、住宿及交通问题,子女也可就近帮忙。
经营旅馆业虽然辛苦,但不需要说太多英语,而且随时都有现金入帐。旅馆规模小,公公只请了一位经理,外加一个领钟点费的清洁工。为了省钱,婆婆从成人学校下课回家后立刻卷起衣袖,帮忙打扫。原本以为搬来美国后,不需要再从事体力活,但为现实所逼,她每天要洗厕所、清理客人呕吐过的地毯、收拾醉酒客人破坏的家具,从未有半句怨言。
为了贴补家用,婆婆得知城中区的成衣厂需要裁缝,硬着头皮去应征。本来不会用缝纫机的她,观摩几次后立刻上手,后来成衣厂老板娘体谅她白天要接送孩子上下学,干脆派人送台缝纫机到婆婆家,让她缝好所有衬衫后再派人来拿。
婆婆再度发挥牧场挤牛奶精神,趁家人入睡后,半夜摸黑在车库里赶工。她说那时候一整晚下来,也只多赚美金五块钱。但是积少成多,攒下来的钱可以为爱漂亮的女儿多添购一件衣裳。
生意渐渐稳定后,公公卖掉了原先的汽车旅馆,在邻近城市买一块地,盖了一栋43个房间的旅馆。由于地点靠近机场,附近也有大型百货商场,人流车流增加,让这个旅馆为公婆在美的事业打下基础。
旅馆雇用的员工是一路跟着公婆打拼过来的墨西哥移民,从年轻做到壮年。有的母子两代一起干,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其中有位玛姬,刚刚偷渡来美时,一句英文都不会,经朋友介绍到公婆旅馆打工。婆婆指着每间旅馆房间的号码,教她从one、two、three、four⋯⋯开始学。后来婆婆甚至鼓励玛姬去成人学校学英文。这位忠心耿耿的员工,把自己20年的黄金岁月奉献给公婆旅馆,儿子媳妇也成为公公信任的下属。
拿起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婆婆经常感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她辛苦一生,如今已不需要再为生计操劳,身体健朗时最享受的时光是在教会里唱诗歌。在美国居住的时间早就超过她当年移民来美的年岁。说英文时仍带一口浓浓台湾口音的她,早已把洛杉矶当成自己的家。回首移民路,中年离开家乡,与公公在陌生土地上经历寒暑春秋,携手打拼的梦想之家,如今已开花结果。
真正的「梦想之地」
耶稣降世为人,不也是某种程度的移民?可能正因如此,上帝对移民总抱着一份特殊情感。圣经中或出于个人因素、或被形势所逼、或顺服神的心意而移居的故事比比皆是:亚当与夏娃因犯罪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亚伯拉罕75岁因信离乡前往应许之地;雅各离开迦南投靠母舅拉班,20 年后带妻儿再度返乡,于130岁高龄又举家迁往埃及;以色列人因背离上帝,亡国后被掳至亚述及巴比伦等地。
发生于士师时代的《路得记》,叙述以利米勒与拿俄米在饥荒中带着两个儿子,由伯利恒移民摩押地。之后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拿俄米,相信恩慈的上帝眷顾以色列人,听说家乡开始收成,决定返乡。
媳妇路得决定离开自己的「本地、本族与本家」,跟随一无所有的婆婆拿俄米。她对婆婆说:「妳往哪里去,我也往那里去⋯⋯妳的国就是我的国,妳的神就是我的神;妳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妳我相离。」(参考路得记1:16-17)
一无所有的婆媳按着上帝恩待穷人、寄居者的律法行,在拾麦子的过程中,路得遇到仁厚的近亲波阿斯。他按着上帝眷顾孤儿寡妇的律法行,为拿俄米家赎回田产,娶摩押女子路得为妻。
一位外邦女子移民到伯利恒,靠着上帝的恩慈,得到家庭与依靠,还成了弥赛亚的先姆,岂非移民故事中的传奇!
《梦想之地》故事里的主角,并非西方媒体报导中刻板的亚裔家庭图像:名校、高薪、名车、豪宅。我所认识的亚裔移民家庭,大多数都如片中所描述:父母可能并非高级知识份子,也许在美国生活了半世纪,说英文永远有腔调,总是在亚裔圈里交朋友。他们可能开7-11便利商店、旅馆或餐厅,对美国文化格格不入,但最终都靠着艺术家的精神:创造力、应变力和希望,为下一代子孙建构梦想人生的蓝图。
对于信主的人,世上的日子是寄居,是客旅;作为天国的子民,心中想望的是那更美的家乡。最终要进入神所建造的圣城,永远的以马内利,是真正的「梦想之地」。
语聆,前电视新闻工作者,目前为神国文字工人。期待自己能够捕捉眼角瞥见的细微人事物,用精确的语言,具体而实在地记录下来。用信仰的语言与流行文化对话,期盼带出属灵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