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好人生这出戏──访戏剧学者罗菁
采访/陈纪安(主笔)、双一、张碧利、黄云美
「一个优秀的伶人,一出虎度门,便要忘记本我,投入角色,交自己的心。」《虎度门》电影一开首就是这一句简洁有力的陈述。
「虎度门」是粤剧术语,指演员出场的台口。演员一踏出虎度门,观众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演员只有一件事,就是依照剧本扮演好戏中人。罗菁说:「人生就是一场戏,在不同的阶段,根据实际情况,扮演不同角色,做不一样的服事。」 她也正是这样全情投入,不设限,不伪装,认真演活她的一生。
严师益友
人生舞台的不同阶段,布景一幕换过一幕,问到罗菁老师演过的角色中哪一个最如鱼得水,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老师。」
罗菁现任教香港浸会大学,教授中国语言及文学,人称Killer(杀手),给学生打分毫不心慈手软,修她课的学生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但严厉的罗老师其实是一位真正肯为学生花心血的人。
曾有位选修小说写作的学生,作品艰涩难懂,被指导老师批评,学生抱怨不被了解,要求换老师。好几位老师都把她视为头痛人物,不愿接收。罗菁毅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逐字逐句细读学生7000字的创作,为故事列出人物表,做完整的分析,然后把学生找来,诚恳告知文章的优点和可改进的地方。这个学生被罗老师付上的代价打动,看到老师对他的欣赏与重视,态度180度大翻转,虚心记下罗老师的每条建议,一再修改。最终,这篇小说在一个文学比赛中获奖。
罗菁不怕学生难搅,她说:「跑得越远的马,越难驯服。」她总能找出有效沟通管道,对症下药,把野马驯服,这是她觉得当老师最刺激的地方。因此,虽号称Killer,她仍有一批忠实的追随者,因为真正认真的学生,深明在罗老师身上可以学得更多。
某个夏天的学季,学校请来一位文坛上颇有名气的新老师,很多学生闻风而去。有学生罗老师的学生会减少,她淡然地说:「看你们是要选明星还是选教练。」明星注意自己的光环,以自我为焦点;而教练关注别人,成就学生,罗菁就是这样的老师。
罗菁的研究方向是戏剧,文字和舞台自然成为她与学生沟通的平台。学生不光要研读分析人物角色,还要参与剧本撰写和台上演出。她教导学生角色代入与换位思考的重要性,并启发学生将这种意识应用于生活:「演戏让你脱离自我,做另一个人,这会让你谦卑,多一个角度看事情。」
到底是怎样的成长故事,孕育出这位独一无二的老师?
教练关注别人,成就学生,罗菁就是这样的老师,引导学生一步一步提高。
少年才女
罗菁在香港物质条件相对缺乏的调景岭长大,从小就展现出讲故事的天赋。小学时她最喜欢的游戏是召集邻里小朋友,给他们即兴编讲故事,用不同声音演绎不同人物。小朋友都被她抑扬顿挫的语调吸引,进入她营造的世界,随着故事情节或悲或喜,本来沉闷的午后常常因此生动起来。
她还把编出的故事写在纸上,号称「杂志」,手抄本,每期只有一册,在小朋友之间传阅。从创作、编辑、排版到发行一手包办,并从中得到乐趣与满足。就这样,戏剧创作的种子开始发芽生根。
罗妈妈要求很高,不容易从她口中听到赞美的话。在她心中,当老师是崇高又稳定的职业,多多少少影响了罗菁后来当老师的选择。
中学一年级上学期伊始,罗菁成绩还不错,但因为醉心漫画书,成绩逐渐下滑,下学期被调去学业最差的一班。没想到这在当时仿如晴天霹雳的打击,却启动了她投进文字世界的步履。原来,班主任刘老师教中文,发现了罗菁的文字才华,每星期都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张贴在教室壁报上,常常鼓励她参加各种演讲、书法、写作比赛。在他的鼓励下,罗菁得奖累累,中文水准突飞猛进。在罗菁的成绩单上,刘老师写下:「可以跟古代才女媲美!」
中学这段经历,为罗菁点燃了文字之旅的引擎,为她将来成为戏剧学者埋下了伏笔。
宝岛书香
一贯以中文见长的她,顺利进入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那时,班上台湾同学大都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浸泡中长大,都是善于思考的知识青年,有熟通易经者,也有慧性甚高的佛教徒。罗菁是班上惟一的基督徒,又因在香港出生长大,所以被同学看为殖民地来的人。成长环境与信仰的差异,使他们常常在论及信仰问题时发生辩论。而辩论,不论是否出于自愿,成为了罗菁坚定信仰的契机。
罗菁是个刨根问底之人,不轻易放过任何对信仰的疑问。辩论中,她的基督信仰常常与其它哲学思想发生碰撞。比如,墨子的「兼爱」与基督教的「博爱」有何不同?不谙墨子学说的她立刻去哲学系选修「墨子」;有同学搬出尼采反对基督信仰,她就去台大旁听「西洋哲学史」,然后回来继续辩论。英文
羅菁說:「信仰需要知識和經歷的結合,少一樣都不行。」在師大國文系,羅菁是當時系裡極少數的基督徒之一,常受老師同學的訕笑和質疑。思考型的她勇於面對,四年下來,一邊讀經,一邊思考,一邊論辯,信仰的根基越扎越穩,真理越釐越清,成為她的信仰跨過理性關口的重要時期。她還在校園裡帶領查經小組,雖然缺少同工,單打獨鬥十分辛苦,但這段歷練,為她將來在教會中事奉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留学西洋
在台湾读大学期间,罗菁对圣经以及护教学的兴趣越来越浓,毕业后在香港一所中学任教几年,就申请去美国达拉斯神学院进修,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涯。经过中学、大学的一番理性追索,此时能跟一班属灵的人日夜交流磨炼,多年来在理性思辩上的挣扎至此打住,对神的认知转而从生活考验中经历。
罗菁赴美时,身上只带了800美元。她半工半读八年,手里常常拮据。有天出门,摸摸口袋只剩下一枚铜板,正好够坐地铁到打工处,吃饭钱都没有着落,更没有下班回家的车费。神奇的是,当天正好发薪水,使她有钱坐车回家。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使她对上帝奇妙的供应有了切身的体会,神的信实从道理落到现实。
在美国打工,罗菁由备受敬重的国文老师,降到卑微的蓝领阶层,箇中滋味,在她的著作《当人间碰见天堂》中有所记录。
「刚开始,情感当然难受……一边哭,一边脑中闪过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怀才不遇的屈原,还有卧薪尝胆的勾践。认识他们以来,首次阿Q地发现自己竟如此贴近这些心灵,数月以来的心理不平衡首次得以清欠,好过看心理医生。」
罗菁在美国先后读完了神学和戏剧两个硕士学位。在纽约学习戏剧期间,她像鸟飞入了天空:「演戏时,从舞台侧面的虎度门出来时,感觉一下子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里面,那种兴奋和激动无与伦比,比写作带来的快乐还多。」「通过演不同的角色,可以了解不同人的处境和内心,因此,演戏使人更加谦卑。」
戏剧学习和表演,让她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了解,也使她后来传福音时,对人有更多的爱与体贴。
回忆自己跌宕起伏的求学历程,罗菁说:「我的信仰是从知识转化为经验,从理念化为真正的信心的过程。思考的过程应该带着生命的经历,而不只是一些道理和套路而已。只有将这两者结合起来,才真正牢靠,才能打动人心。」
▲罗菁老师(中坐者)在2018年南加州文字营中与学员互动。
开拓教会
身为戏剧学者,人生道路走到今天,罗菁最新上演的剧目是与志同道合的基督徒朋友一起建立一所新教会─香港元朗堂,并在服待中找到了与她并肩作战的属灵伙伴,她多年来的信仰思考和属灵经历在这里真正成为许多人的帮助。
元朗堂位于香港的低收入区,会友多是蓝领阶级、单亲妈妈、精神病患者等,神学理论和滔滔雄辩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然而,戏剧研究与文学训练却意外地派上用场。罗菁说:「传福音需要沟通,而沟通就是我作为戏剧研究者和小说课老师训练的主轴,一定要了解读者是谁,了解他们的需要,才能有好的沟通。」
罗菁放下学者身段,拜一位精通按摩的台湾师大国文系学姊为师,每周日聚会结束就义务为身体软弱的人按摩。一揉一按中,僵硬的肌肉开始放松,顽强的痛点得到舒缓,心中不可言说的痛苦也减轻,身心都得到抚慰。
一天,有位嗓音尖细、满脸愁苦、穿着怪异的老妇走进教会。她在社会的夹缝里游走,和两个大叔合住在只有100尺面积的劏房,每天要靠打针才能睡觉。罗菁知道,单凭言语很难跨越差异向她传福音,就走过去拥抱她,抓起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搓揉,把温度传给她。罗菁说:「文字是很虚的,……但当你触摸一个人,他立刻就得到安慰,就会开始跟你谈话。心门一开,就很容易往下谈信仰。」
罗菁的母亲与她一样要强,因此在罗菁成长过程中,母女关系一直紧张。但罗妈妈步入晚年后,需要人照顾,罗菁不辞劳苦,每天搭车二小时去探望母亲,为她按摩、喂食、陪伴。按摩成为罗菁对母亲的爱的语言,母女关系大转变。谈到为何愿意对母亲如此付出,罗菁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做这些,还能为母亲做什么呢?」
拿到什么剧本就演什么人,这是演员的专业精神,也是罗菁对上帝托付给她每个角色的态度。在大学讲台上,她是威风自信、授业解惑的老师;在教会,她是手脚俐落、关爱弱势群体的按摩师;在母亲跟前,她是行动胜于言语的高级看护。
人生这一幕转到那一幕,听命于天上的导演,放手让神来界定她每个阶段的角色,并在且演且学中体会导演的心意,罗菁演活了神交到她手中的每一个角色。这,就是跟随基督。
受访者简介:
罗菁,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学士,纽约市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剧场历史与批评硕士,美国达拉斯神学院圣经研究硕士,香港岭南大学哲学博士。长期任教香港浸会大学,教授剧场表演、剧本赏析与剧本创作,创意写作等课程。以不同笔名避世与面世,以本名出版的散文集《当人间碰见天堂》获1998年基督教汤清文艺奖,与李绮年合着《漫游美丽新国度》,曾编导舞台剧《我们在爱情中分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