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冤莫辩
▲作者年幼时曾擅自从母亲皮包中拿取「零用钱」,被母亲责罚后从未再犯。但后来家中接二连三发生窃案,父母亲先入为主地认定他就是窃贼,令他含冤莫辩。
1995年,一次家族团聚中,年过四十的我首次详细描述了童年所遭遇的「冤案」及其后续影响。兄弟姊妹们连同他们的配偶,个个目瞪口呆良久,接着纷纷大表同情。我当众提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疑问:「到底是谁偷了钱?」在众人的沉默中,我又开玩笑地说:「现在坦白承认,保证绝不报复。」
此话一出,已过中年的手足们个个信誓旦旦自陈清白,有两、三个说,他们对此案只余极模糊的印象,有人则表示完全不复记忆。亦有人建议将当时在家中、店里帮忙的一老一少两位女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但大伙儿都极力强调,他们如今相信绝对不是我干的。看来,此事终将成为永远的悬案……。
故事刚刚开始
话说年幼时家境并不拮据,勉强称得上「小康之家」。不过,妈妈绝不给孩子们零用钱;她认为小孩子不知节制,容易养成挥霍金钱的恶习,而且买的东西大多是不卫生的零食,于身体无益。
进了小学,很多小朋友口袋里一元、五毛的硬币成天叮当响;一下课,就往座落在教室近旁的福利社里挤,冰棒、酸梅、凤梨酥、糖果……等等,琳琅满目。而当别人吃得津津有味时,我只有垂涎三尺的份。
此情此景,让我顿时明白了金钱的威力。一枚小小的硬币竟能换来那么大的乐趣,为何不善加利用?于是我开始情辞迫切地向妈妈要钱。可是,任我把一个六岁小孩所能想到的要钱招数全使光了,妈妈依旧一毛不拔。
熬到三年级,我不求了,自己从她钱包里「拿」硬币去用。胃口与胆量是愈养愈大的,一元实在不够,我开始拿三元、五元。最厉害的一次,我一口气拿了台币十块钱。连续好几天饱享口福,又可以请小朋友吃,人缘水涨船高,真是飘飘欲仙。
精明的妈妈怎会不察觉?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最后,妈妈答应按时给我零用钱,但是要向她报告买了什么东西。我从此没有再擅自「拿」过别人一毛钱。然而不幸的是,故事并未就此结束,反而刚刚开始……。
五十元窃案
我十岁那年,有一天吃过晚饭,妈妈问道:「谁看见我放在钱包里的五十块钱?」见没有人承认,妈妈又说:「如果有人拿去,不管已经用掉多少,等一下赶快自己放在梳妆台上,就不会受处罚,但是下不为例。」
整个晚上,我不时焦虑地偷觑,却始终没有人进去爸妈房间。到了该上床的时刻,我被叫进去了。 「要说实话!是不是你拿的?」「我没拿!」我以大叫来表示清白。 「人都会犯错,但是不可以一犯再犯。犯了错更要知道悔改,你一定得说实话!」我拿来了衣服、书包,翻给妈妈看,「妳看,我没有拿。」「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狡辩!」
十岁的我怎么承受得住这种审问法?妈妈一口咬定,我又举不出反证,小小的脑袋被搞得迷乱不堪。至终,我招认了。 「钱呢?」「全部用掉了,请同学用掉了。」这句话很合逻辑,一个十岁孩子哪有可能一天之中吃掉五十元? (当时一根冰棒才五毛钱呢!)当然是大宴宾客了!于是,受鞭打、向妈妈赔礼、向主耶稣认罪,再接受一篇充满爱心的告诫。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承认自己未犯下的过错,令何其善终日生活在惊惶中,时时刻刻担心大难再度临头。 (©www.123rf.com, bowie15)
痛心疾首
小小心灵还没恢复宁静,灾祸又接踵而至。一个星期日下午,爸爸说:「楼下店里钱柜内少了一叠五元钞票,」他用两根手指比出那叠钞票的厚度,「在钱没有找到以前,每个孩子都有嫌疑。 」
由爸爸出面,口气又这么严峻,可见事态如何严重。我如坠冰窖,立时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上次五十元的事,已使我成了惊弓之鸟,我心知肚明,这次爸妈一定会说还是我偷的。兄弟姊妹们一个个被叫进房间审问,一会儿就轮到我了。在忐忑不安地等待传唤的当儿,我心中一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招认了。
爸妈软硬兼施,时而疾言厉色,时而循循善诱。几小时过去了,已是吃晚饭的时间,爸妈惊异于我小小心灵的刚硬,为我的顽劣痛心疾首。
晚饭后,重新「开庭」。爸爸已忍无可忍,怒声说:「你再不承认,我要把你送去警察局!」当然这只是恐吓之言,但幼年的我却信以为真。我身心早已疲倦不堪,无法再坚持下去,我又招了。至于对那笔钱的下落做何解释,现在已不复记忆,只知道在强大压力之下,我的想像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竟然能让爸妈深信不疑。 (不知与我长大后会写小说是否有关联?)
放逐之夜
爸妈惊怒之余,决定给我最严厉的惩罚,冀望这帖猛药能让我就此痛改前非。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对被单独关在浴室中等待判决的我说:「你屡次犯罪,家里不能再容你,你要知道犯罪的代价是什么。」爸爸替我披上一件夹克,把我带到门外路边。几秒钟后他又打开门,吩咐:「不要跑太远!」
我茫茫呆立着,南台湾城市里寒流来袭的冬夜,街上行人绝迹,四周静悄悄的,天很黑、风很大,纸屑在空中飞舞,一只老鼠从阴沟里窜出来…… 。我从头脑一片紊乱中逐渐清醒过来,惊惧与绝望淹没了我。那短短十五分钟,是我人生前十年记忆中最惨痛恐怖的一刻。一直到二十几岁,偶尔午夜梦回,那灭顶的冤屈、冰寒、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惊惧,仍会袭卷而至,让我自床上猛然弹起。
……门「咿呀」一声开了,两个小哥哥奉命来带我回屋,我在忽逢大赦的狂喜之下,竟然无法移步。他们把我半扶半拉了进去。然后,又是「认罪、鞭打、听训」三部曲……。
▲何其善曾在寒冷的冬夜,被父亲「逐出」家门。小小的身躯恐惧、绝望地瑟缩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直到他二十几岁,偶尔午夜梦回,仍会被当年的惨痛遭遇吓醒。
防不胜防
「五元钞票案」发生之后,我采取了自救措施。我监视着兄弟姊妹们的一举一动,认为「形迹可疑」立即上前盘问。兄姊们烦到不行,对我怒目恶声相向,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在我的紧迫盯人之下,连上厕所也不得自由。
当妈妈第三度用那令人心悸的语气问:「我放在衣橱夹层里的钱,是谁拿走了?」我当场惊跳了起来!我怨恨、我暗泣,却只能凄凄惶惶地等待爸妈来处置。想必当时爸妈也同样伤透了心!别的孩子小时候也曾偷钱,但都不过是一元、五角,而且被管教后就绝不再犯,谁像这小子这么大胆?这一次被偷的钱,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他竟然晓得去偷!
突然,我像掉落大海的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木头,高兴得大叫大喊。念大学的二哥从台北回来了,不早不晚,正在这时候!哈哈!我不怕了,二哥最知道我了。
穷则呼天
妈妈闻声走出来。二哥一见妈的脸色,笑容就消失了,默默地随着她进了房间。我知道妈要说什么,但我还是有恃无恐地翻找二哥的行李,看看他有没有带好吃的回来。
晚上,家人都故意离开,楼上只剩下我和二哥。不等二哥开口,我就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冤屈……良久良久,二哥一言不发。我发觉气氛不对,刚停住嘴,二哥就沉声说:「想不到你会对我说谎!」我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这是二哥、最亲爱的二哥,对我讲的话吗?
二哥悲痛地摇着头,沉默了几分钟,他说:「我已经替你还了钱,请妈妈最后一次原谅你。」蓦地,拍!拍!几声,二哥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打了几下,红红的掌印立刻浮现出来,「我没有教你学好,是我的错!」兄弟俩都哭了,二哥为可爱的小弟败坏至此而伤痛,我却为巨大的冤屈而嚎啕。
记得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每天在学校里,走路、上课、吃便当、上厕所、下课休息……,无时无刻都在迫切地祈求上帝,不要让那小偷再动手。那「穷则呼天」的滋味,至今历历如绘。神迹真的出现了!家里从此未再遭窃,这对我那幼嫩的心灵是何等宝贵的安慰,也奠定了我一生笃信上帝的基石。
▲传承自父母的坚定信仰,是何其善在那段无助岁月中唯一的依靠。
走出阴霾
十岁那年父母对我接二连三的冤枉与屈打成招,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阴影。当时我已竭力辩解,父母却拒绝相信我。那种不知如何是好,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又会遭殃的惊惶,着实难以承受。曾有很长一段年日,不论遇到多么难堪的事,我都没有感觉,心想还有什么事会比被父母当成小偷更糟的?还好父母传承给我的坚定信仰,使我在彷徨无助时有所倚靠,不至于彻底自暴自弃。而他们那时明明以为我「怙恶不悛」,平日却仍一视同仁地给予我关爱与教导,也使我确知无论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父母都非常爱我、在乎我。这真是那茫茫冤海中的救生艇!
老实说,我心里对父母当然曾深有怨怼。但随着属灵生命成长,我渐渐地能够以具有「属灵高度」的眼光看待这段不堪的往事,为人父后,我更能体谅父母的不易。人都不完美,他们当年虽然在判断和处置上力有不逮,但我能理解他们是出于善意,为了防范我走上歧路,已经尽心竭力以他们当时所认为最好的方式来管教、匡正我。
▲为人父后,何其善决心不冤枉孩子。孩子在合乎真理的权威之下受到爱的管教,会心存感激,然而冤枉孩子却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三F”原则
距那次家族团聚,转眼又许多年过去了。身为三个儿女的父亲,孩子年幼时,我最小心在意的,就是「莫要冤枉了孩子」。如果认为小孩犯了错,我和妻子会将他们单独带到房间,依照以下三个步骤处理。
一、确认事实(Fact):再三确认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给他们说明解释或坦白承认的机会,竭力避免错怪孩子。
二、说出感觉(Feeling):让孩子知道我们对他们犯下的错误有什么感觉,也给孩子机会说出他们的感觉。
三、展望未来(Future):讨论将来如何避免犯同样的过错。
如果孩子的确犯了错,便须依家规受罚。孩子被罚时,虽然会哭泣、求饶,但我和妻子在管教过孩子后,会马上拥抱他们,和他们一起祷告。然后孩子们就会放心地破涕为笑,知道父母仍爱他们,和父母更加亲密,屡试不爽。因为孩子在合乎真理的权威之下受到爱的管教,不但不会怀恨,反而会心存感激,然而「冤枉」却会带给孩子愤怒、伤痛、怀疑、无助,产生极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