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地图
是那樣一個真正的作者,
寫,形同呼吸,是他整理生命的重要方式。
所有的感情抒發、生命反思,和靈裡尋求,
全都化為一篇篇文字,
成為他人的靈魂生命地圖。
真正是道成肉身,
肉身又成文字,肉身成道。
作家盧雲(Henri Nouwen, 1932-1996),是個值得一再探究與學習的對象。不只因為他的作者身分,更多的是他巨大的靈魂。
生前,他便寫下許多深沉雋永的靈修文章。那透明自剖的文字,《負傷的治療者》、《心靈愛語》、《浪子回頭》等……撞擊了多少帶著傷痕的靈魂。死後,他人為他生前拍攝的紀錄訪談和喪禮頌文,居然也可以在聽眾靈裡激起層層漣漪,令人回味、再回味。
許多他隨口吐出的話語,好似不經意在時間裡擲下的大小金塊,全都閃亮發光。人隨手一拾,就夠在靈裡用上一陣子。正如訪談與製作紀錄片的范登博希所說:「盧雲是如此豐富,和他說上幾個小時話,有如度假一個月。」
▲在離世前一星期,盧雲接受了荷蘭一間電視臺的訪問,談及他的人生、他的領悟和他的召命。(回家—盧雲逝世五週年紀念視像光碟,荷蘭語及英語,中文字幕,基道出版。)
從頂尖學者到弱智人士看護
盧雲的經歷十分特別,耶魯和哈佛大學的教授,堪稱知識分子裡的菁英;教授的是教牧學和靈修學,因此也可說是牧者裡的菁英。這樣一個生活在最高學府,身處腦力激盪的豐富精神世界裡,天天講學靈修,掌握所有通向靈魂線索的地圖,卻有一度覺得自己失落,生活在靈裡貧窮的光景裡,豈不令人訝異?
雖然他在學術領域裡有一定的成功地位,但他卻覺得這一切是妨礙他走向呼召的障礙。他說他教導人要過群體生活,卻發現自己生活在孤獨裡;教導人要禱告,自己卻無暇禱告;他所教的不等於他所行的,產生了一股無法忍受的張力。因此,他決定離開學術環境,進入一個和知識、才能完全相反的環境—方舟團體」(L’ Arche),照顧弱智人士。
從滔滔雄辯的知識殿堂裡,進到一個近乎沉默、無字白紙一般的環境裡。從被人仰望受教的身分地位,到他俯身抱起無法欣賞他內裡才華,也無法做有意義對話的一個個「亞當」似的弱智人物,是怎樣的「虛己,取得奴僕的形象」?
用己之弱,行出所分享的
不禁讓人思考,需要何等深層自省的靈裡洞察,才能如此分辨:有果效的服事,不等於來自神呼召的服事。不管眾人再怎麼肯定他的名校教學成果,他在乎的是在靈裡知行合一。但這又需要怎樣破釜沉舟的心才能行得出?
這對所有屬靈作者或教導者是多大的提醒?要行出所分享的,擁抱信仰到真正地「道成肉身」。很多時候,我們這些作者是住在自己的文字語言裡,更確切地說,我們是住在文字所搭構的空中樓閣裡。迷戀的是文字,是自以為大氣宏博的想像。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常故步自封,寸步難行。很多作者其實並不嚮往行出所知,筆間揮灑,到底要比血肉活出要瀟灑輕鬆得多。
尤其,如果我們也有機會身處果實纍纍的創作成果裡,四處得獎,年年出書時,還會想到要做這樣的省察嗎?我們會捨得摘下作家光環,放下生花妙筆,而進入一個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環境裡,作奴僕式的服事嗎?尤其過去種種,在此英雄無用武之地,一切且要從頭學起,相形之下還顯得笨拙,用己之弱,而非己之強,來貢獻給神,我們甘心嗎?願意嗎?
流浪—一段尋覓「回家」的路程
什麼是身分認同?很多人是從身邊人的言語態度中來索取肯定,建構自己的身分,是向外索取來供應內裡。但盧雲卻是從服事身邊人,從內裡向外付出,得到了在父裡的真正兒女身分。他心靈的富足,是來自一個精神世界相對貧乏的環境。這對傾羨「往來皆鴻儒」的知識分子,是一種逆反,卻是一種真正「回家」的路程。
回家,對盧雲有著深刻重要的意義。因為盧雲的一生,好比一張「流浪的地圖」。他的學術訓練與屬靈知識,雖然賦予他生命地圖的身分,提供身邊人與眾多學子和讀者,生命的座標和方向。然而內裡,他卻一直揮不去漂泊、孤獨感。許多文字裡,可以讀到對愛的渴求,心靈的破碎,和在靈裡怎樣不斷尋找自己的身分。
讀他生平,便可看到除了在耶魯有十年穩定的教學環境,其他很多服事遷移,都是每兩、三年換一個時空,從荷蘭漂向美國,再漂回荷蘭、再美國、祕魯、美國、法國、加拿大,直到六十四歲去世,葬身加拿大。這張充滿人生座標的地圖是流浪的,許多人心深處對愛的洞察與體悟,是真正在愛裡傷心、失落,又被尋回的心路歷程。也因此,他能在多年面對林布蘭〈浪子回頭〉的畫像默想,寫下深富洞察的《浪子回頭》一書。
被問到他為何要寫?和一般作家為了有話要說而發表,或有使命要作文字事奉不同的是,他寫,只因為這是維持他靈裡健康的方式。他從來沒有所謂的寫作計畫,只因出於靈裡的生存需要,他不得不寫。
是那樣一個真正的作者,寫,形同呼吸,是他整理生命的重要方式。所有的感情抒發、生命反思,和靈裡尋求,全都化為一篇篇文字,成為他人的靈魂生命地圖。真正是道成肉身,肉身又成文字,肉身成道。
▲盧雲面對林布蘭〈浪子回頭〉的畫像默想,寫下深富洞察的《浪子回頭》一書。
簡單的生平經歷,深厚的生命洞察
紀念影片裡提到盧雲的文字,和他生命中經歷的痛和破碎有很大的關係。盧雲也選擇痛苦。然而,讀他生平,會發現盧雲好似並沒有真正經過所謂的天災、人禍或謀生等大苦難,他所有的掙扎都是內裡的。因為他的纖細敏感與特殊的內在組合,許多生命中走過的事都被深度咀嚼再咀嚼。所有的生命豐富,不在於複雜經歷,而在於他能從簡單的經歷裡,汲取深厚的生命洞察。真如箴言二十章5節所說:「人心懷藏謀略,好像深水,惟明哲人才能汲引出來。」
因此,方舟負責人說盧雲所有的屬靈生命是源自破碎的心靈。誠然,盧雲巨大的靈魂,是被痛苦和破碎所餵養大的。
當然,再加上他是「文字的天才」(genius of words),可以掌握、駕馭文字來表達他所汲取的深水。因此他的話語為許多人帶來意義,也帶來亮光,讓許多人能從他的文字中讀到自己,發掘自我。這可能是我們所有基督徒作者所嚮往的境界了。
然而,我個人最嚮往的尚不在此,乃在於他對聖經的態度。當他和訪談者一起唸詩篇時,每一節經文盧雲都會說:「神是信實的!」那是怎樣一種經歷道成肉身的經驗?把每一句讀到的經文都當真,然後在生活、生命經驗裡一一驗證,最後,可以帶著感歎的心說:「神是信實的!」
多盼望聖經上的話語,也可以在我的生命裡嵌印下這樣一句句的真實印記?有自己掙扎行出的血淚紀錄,但也有神實現祂應許的一個個手印。
直到盧雲離世,最後一句話,還是:「祂是信實的!」然後轉頭、闔眼,流浪的地圖,終於真正回家了。不禁讓人沉吟,盧雲離世的一刻,看到了什麼?經歷了什麼?那會是我所嚮往的屬靈最高境界。(本文圖片摘自網路)
作者小档案
莫非,十八岁由台湾赴美,曾任加州休斯飞机公司电脑工程师六年,后专事写作,现定居洛杉矶。着有散文《不小心,我捡到了天堂》,与小说《六个女人的画像》、《残颜》等书。是标准的书痴,生活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