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期
神国知行Kingdom Knowledge & Practice

石头雨下的乐透悲歌

写给雪丽‧杰克森

雪丽,在妳的生活中,在当时的社会现象、人文环境里,妳看到了什么?

嗨!雪丽:

第一次读到妳的作品,是在中学时代─当时我对妳雪丽‧杰克森(Shirley Jackson)的名声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不晓得妳是美国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小说家。家里的那本小说集里,将妳的作品The Lottery翻译为〈抽签〉。当时年少,读文学经典的品味与吸收力不怎么样,可一路读下去,那出乎意料的结局,却让十几岁的我背脊发冷。事隔多年在加州一门文学课堂里重读妳的作品,尽管早已淡忘妳的名字,但才读了一两段,马上就认出这就是当年让自己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小说!

让人发冷的六月仪式

天气晴朗、繁花盛开的盛夏,一个人口只有三百多的小村庄,男女老幼聚集在广场,参与一年一度的抽签仪式。陈旧破损的黑色摸彩箱摆在广场中央的凳子上,没有人知道这仪式最初是如何开始?流传了几代?惟一的模糊印象,似乎是与丰年祭有关:「六月乐透,玉米快熟」。

村里全员到齐后,每族每家轮番抽签。哈钦森(Hutchinson)一家「彩运当头」,尽管哈钦森太太直嚷「不公平」,全家五口仍得按照规矩轮流到黑箱前完成最后的仪式─抽中乐透的哈钦森太太,站在广场中央,所有村民从老至少,包括她的丈夫、儿女拿起石块,纷纷朝她身上砸下,如滂沱大雨……

冷静抽离的叙事手法,从容道来的第三人称视角,一路如缓缓河水波澜不兴,直到尾声将近才猛然从水里冒出一只面貌狰狞的河怪,一口吞吃掉前面安详宁静的铺陈景致。森森余韵比一路血迹斑斑、腥味处处的鬼故事还叫人毛骨悚然。这篇小说于1948年在《纽约客》杂志刊登后引起轩然大波,负面的批评声浪远远高过正面的评价。引起读者不悦的,是因为情节如此写实,仿佛那个小村庄,货真价实地存在于美国某一个角落。这样的故事,跟报纸血淋淋的社会版新闻一样,读后让人不安。

「歌德女王」、「恐怖天后」,这是出版商为了宣传而给妳冠上的封号─妳的作品引发的回响热度历久不衰,绝不只是因为妳写出了让人寒毛直竖的惊悚小说而已。课堂上,老师教导如何分析评论一篇文学作品:作者想表达什么?主题为何?目的何在?当中有何比喻、象征,或隐喻?也就是说,身为读者,我应该学着去看见作者所看见的。

▲村民对此传统表面行礼如仪,骨子里却认为它还不比吃顿饭来得要紧。

雪丽,妳看到什么?

雪丽,在妳的生活中,在当时的社会现象、人文环境里,妳看到了什么?

文献资料与传记告诉我,妳出生于1916年旧金山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家人期待妳成为像妳母亲一样的窈窕淑女,日后成为恪守礼教的贤妻良母。在妳成长的环境里,不缺锦衣玉食,可妳却觉得空乏;在妳的社交圈子中,不缺名门世家,可妳却觉得寂寞。

于是妳创作,纵使妳的父母不支援妳这样的「嗜好」,于是妳嫁了一个左倾的犹太裔丈夫,纵使他们极力反对。妳不愿意将自己打扮成身着华裳的洋娃娃,被那些虚伪势利的教条礼数所操纵,妳用笔来向社会证明妳有自己的声音。

〈乐透〉刊登后,妳母亲写信责问:「妳爸和我才不管妳在《纽约客》都写了哪些玩意儿。反正你们这群年轻人满脑子就是些灰色阴郁的念头─可妳怎么就不能写些激励人心的故事呢?」面对一篇虚构的故事,母亲的反应竟比面对一则真实的谋杀案报导还要激愤。雪丽,我相信妳真正想写的,不仅只是一篇虚构的恐怖故事。

宗教的盲从?

记得我曾与一位八十岁的白人老先生聊妳的〈乐透〉。我问他觉得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老先生说,他觉得这是在影射人们对「宗教的盲从」。

当时的我,有点讶异老先生居然将文中「盲从」的靶心单单定位在「宗教」上。 「宗教是人们随着文明演变一路进化出来的!」他说,「妳看,旧约时代的神多凶多严厉啊!到了新约里就讲慈爱饶恕啦!小说里的那群村民,盲目跟随一个传了好几代的宗教仪式,也没想要革新,所以才会继续执行杀人献祭的习俗!」

老先生提起自己童年的经验。父母在他九岁时离异─因为父亲的赌瘾很重,对家庭造成很大的伤害,所以母亲不得不忍痛离婚。在当时他们所居住的保守小镇里,一个女人主动要求离婚是不可思议且不成体统的事。这样「离经叛道」的举动,导致教会里的人都排斥、孤立他的母亲,拒绝与之来往。所以他的结论是,教会内的人并没有比外面的人好,他们伪善的言行才叫恐怖。 〈乐透〉里的村民,就跟死守着「不可离婚」传统的基督徒一样。不问理由、不知原因,就是要执行一个行之已久的仪式,哪怕如此仪式带来的,是死亡。

这样的解读,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既感伤又为之一凛的悸动。

雪丽,难道妳当初创作的眼光,是落在教会里吗?妳所看到的人性,跟老先生眼中的教会一样,没有行怜悯、好公义,却只会用礼教规条来窒息人吗?还是,妳所看到的,是更广大的社会整体氛围?尽管美国是一个以基督教信仰立国的国家,可人们的心是否已经不认识真理,只懂得固守教条、死守陈腐戒律?

十字架的真理

妳的〈乐透〉充满象征和隐喻,其中也不乏隐含的宗教意味:题目The Lottery「乐透」,本意味着幸运儿的诞生,在故事里反成为牺牲品、替罪羔羊的代名词。仪式选择在早上十点举行,过程不超过两小时,之后还「赶得及回去吃午饭」,意指村民对此传统表面行礼如仪,骨子里却认为它还不比吃顿饭来得要紧。破旧古老的黑箱,平时随便堆放,几次有人提出需要修补重造却不了了之,可见村民对摸彩仪式的历史渊源与神圣性毫不重视。尽管仪式已沦为形式,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由来,但大多数人,尤其是老一辈的村民,对邻村废除抽签之举却嗤之以鼻、强烈反对,更暗示了无意义的盲从。此外,故事里的人物名称如Delacroix,原意指「十字架的」,可村民却老把这姓氏给念错,是否暗示着人们早已无法正确理解十字架的真理?而意为「坟墓」的仪式助手Graves,是否也在讽刺僵化的宗教规条,无法带给人生命?

我想起圣经福音书里的那些法利赛人。他们常被拿来当作信仰的负面教材,因为他们忘却信仰规条的精髓真义。一代一代刻苦持守、努力遵行,却不知律法早已被弄得僵化坚硬,像可以置人死地的石块。失去真理亮光的宗教,永远可以用黑色的遮羞布来蒙蔽人的眼睛。雪丽,妳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自义自夸的法利赛人死而不僵,千百年后继续以另一种样貌混在信徒里?

▲在今日,我们可是拿着石头的村民?

我们是否成为手握石头的村民

妳所处的当代美国社会,经历过经济大萧条与二次世界大战,女权主义运动一波波涌起,非裔民权运动也正将进入风起云涌的时代,社会改革的呼声此起彼落,其中也包括对教会里陈腐气氛的抗议与批判之声─他们认为卫道人士对吸烟喝酒和离婚再婚这些议题锱铢必较,对种族、性别歧视和战争罪恶之类的大议题则漠不关心。

雪丽,我不知道当时誉满文坛的妳,对宗教的看法如何?持守怎样的信仰价值观?妳是否真如那位老先生,以及一些评论家所言,借着〈乐透〉控诉人们对宗教传统的盲从?我只知道,多年后再度与妳的文字相逢,我的心依旧充满了恐惧与不安─有没有可能,这个世代里,在非基督徒眼中,面对诸如同性恋与离婚这些议题,我们这些信徒就跟那群死守着传统习俗不放的村民一样?因为圣经说不能离婚,所以死守着貌合神离的婚姻。因为圣经说同性恋是罪,所以反对同性婚姻到底。虽然我们知道这些持守的背后,有其真理教导与根据,可对很多非深陷困境者而言,只以「圣经说不可以」而不以爱和恩典思考在真实处境中如何应用、并指引出路,那么,从某种角度而言,不啻于一种僵化不知所以的传统观念,就是此书中描述的莫名其妙的黑箱仪式!

其实我的心里,涌出的是更深的悲哀─原来我们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村民而不自知。什么时候,美国的基督徒一点一滴地失去了「多数」的地位,成了主流社会里少数的顽固死硬派?什么时候,基督教信仰土崩瓦解地失去了对这个社会的影响力?什么时候,信徒们一截一截地断失了与未信者之间的对话桥梁?我们没有用爱心说诚实话,却用文字、语言暴力的石块先定了他们的罪。

雪丽,妳的故事叫我害怕,叫我悲伤,但它更让我警醒。一则好故事的中心思想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一部层次丰富的小说有多重的涵义可供读者咀嚼─妳的〈乐透〉在发表近七十年后仍向读者说话。妳的现代寓言故事给了我深刻的警惕。如果身为现代的基督徒,只是以「看历史」的角度来审视过去法利赛人的所作所为,面对发生在现今社会的议题,总以「外邦人不敬畏神、不认识真理」来诠释与我们相左的意见,那么,我们这群自认属神、属真理的「光明之子」,充其量在世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一群成天在教会里「阿们阿们」,随时准备抽签向邻舍扔石块的村民而已。


作家雪丽‧杰克森(Shirley Jackson):美国现代小说家,美国爱伦坡小说奖得主。 1916年出生于旧金山,卒于1965年。她所遗留的作品不多,对后世文坛的影响却十分深远。最知名的短篇小说〈乐透〉于1948年发表在《纽约客》杂志,被誉为该杂志「有史以来无人能匹敌的最高人气作品」。


作者小档案滋恩:小时写作文,长大写文章。以前书写为自己,现在将笔交给神。煮字疗饥无法带来真正心灵的饱足,惟愿贡献五饼二鱼,烘培文字饼干,让读者「开胃」,进而乐意接触信仰真理,品尝主恩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