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廊遇见波提切利
笔下女人精致出彩
提起文藝復興,腦中定會出現大名鼎鼎的三傑: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其實還有一傑也不遑多讓,那就是年長達文西七歲,兩人曾是「同學」的山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波提切利在眾傑之中獨樹一格,知名代表畫作的〈春〉(Primavera)與〈維納斯的誕生〉(The Birth of Venus),兩幅作品都屬於大型畫作,現皆存於佛羅倫斯的烏菲茲美術館(Uffizi Gallery)。
〈春〉(202cmx314cm)绘于木板上,〈维纳斯的诞生〉(172cmx279cm)则是绘于帆布上,媒材皆为蛋彩画注。当时油画已经开始使用,而波提切利仍坚守使用蛋彩画。要知道油画颜料慢干且延展性强,可以层层堆叠出丰富的色调,而蛋彩画干得特别快,缺乏弹性,都是要一笔一笔、一层一层地罩染上去……。我在观赏〈春〉时,还以为是油画作品呢!波提切利,绝对是蛋彩画界中的顶级代表!
舉凡特別有才氣的藝術家,大都被貼上「風流成性」的標籤;堪稱是女神製造機的波提切利,卻是位百分百的癡情漢。
在他筆下的女人各個美若天仙、氣質非凡,但仔細一看,原來都是同一個模特兒。若是不信,你可以將〈春〉與〈維納斯的誕生〉兩位女主角交換頭像。這位女主角就是西蒙妮塔(Simonetta Vespucci),據說當年整個義大利都為她傾倒!她在16歲時就嫁進與美帝奇(Medici)家族交好的偉斯普奇家族。要知道美帝奇家族當時政治經濟勢力強大,可是15至18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推手,一眾藝術家的贊助者。在不方便對「老闆娘」公開示愛下,只能將對西蒙妮塔的愛慕寄情於畫中。美麗的西蒙妮塔於22歲時因肺結核撒手人寰,波提切利在失去惟一摯愛後,終身不娶,甚至要求死後能夠葬在她的腳邊。
一句話這樣形容:「女人要當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男人要成為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維納斯〉是愛與美的代表。在波提切利筆下的她,有著少女羞澀的神情,形體卻是成熟女人的嫵媚。S型的身軀加上七分步,如此不平衡但又協調的站姿,已經深植人心,成為了一個符號。如今這「招牌站勢」仍可在許多場合見到!
波提切利藉由希腊神话的题材,展现了线条流畅、轮廓柔和、色彩绚丽、充满诗意,从中使人感受到罗马诸神也似人性的「肉欲」,表现出人间欢愉自由的浪漫。另一方面,他画圣像时则透露着温婉慈祥,呈现出庄严的「神圣」,寻求更深层次的灵魂共鸣。
以前對波提切利的了解,只停留在兩幅名作,尤其是喜歡〈春〉。其中的〈美惠三女神〉(The Three Graces),她們身上披著紗衣,仙氣飄飄;肢體互相優雅地串連,舞出律動。畫中充滿了植物與鮮花,無論是象徵美帝奇家族財富累累的金橘樹,還是依據佛羅倫斯當地盛開所描繪的花朵……,而每一朵花也正反映了作者的心思縝密與超群的技巧。
马太福音6章28-29节,耶稣说:「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他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
花的使命就是绽放美丽,值得世人好好凝视。能够将花朵展现如此精致出彩,就是画家对造物主感谢的回应。也因如此,个人觉得身穿华丽花袍的花神,比站C位的维纳斯更胜一筹呢!
从倩影鲜花到忏悔沉重
才华洋溢的波提切利在25岁时就自立门户,开设了个人绘画工作室,美帝奇家族对波提切利异常青睐,向他订购大量的画作。在美帝奇家族政治与经济的双重保护下,波提切利在佛罗伦斯的上流社会与文艺界中,绽放着特有的熠熠光彩!
然而好景不常,美帝奇家族陷入经济危机,统治者罗伦佐逝世后,法国国王查理五世入侵佛罗伦斯,美帝奇家族遭到驱逐。一位明道会修士名叫萨佛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成了佛罗伦斯的「精神与世俗领袖」。此人是一位极端的禁欲主义者,反对文艺复兴所提倡的艺术与哲学,视为不道德的奢侈品。而这些正是美帝奇家族热衷供养的对象,想当然尔成为抨击的目标。 1497年,在佛罗伦斯的广场上,架起了称为「虚荣之火」的火堆,焚烧了成千上万的艺术品、书籍、化妆品……,只因为这些都是爱慕虚荣的象征,会引人犯罪。
想不到,波提切利竟然轉向追隨薩佛納羅拉。為了響應號召,也將自己的作品丟擲於火堆之中,從此捨棄以往的繪畫風格。幸好,一些如〈春〉與〈維納斯的誕生〉,都是美帝奇不對外公開的私人收藏,否則也難逃被燒毀的結局!從此以後,波提切利的風情不復返,再也沒有飄飄倩影與滿地鮮花,取而代之的則是懺悔的主題與沉重的色調。〈房內的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 in His Cell),便是受薩佛納羅拉委託,在此時期的畫作。
为何波提切利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如果他有坚定自信的态度,如同可以坚持悍卫蛋彩画一般,是不是就能不轻易否定自己而随波逐流?反观萨佛纳罗拉修士,不只因为公开迫害富有的居民,同时也杀害了许多无辜民众。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愤怒的群众终于起身反抗,将萨佛纳罗拉带到刑场,在领主广场上被活活烧死!
由于波提切利立场不坚定,在萨佛纳罗拉死后,他的名声也一落千丈。为了维持生计,他决定重操旧业,但人气已大不如前。晚年的波提切利穷困潦倒,若不是受到后来重新掌权的美帝奇家族出手接济,很难想像一代风华的波提切利,最终的下场会是何等凄凉。
杰作挂在走廊上
令人不解—如此「愛美」的波提切利怎麼能夠追隨極端「仇美」的薩佛拉羅拉?然而這個大哉問,並沒有阻礙我對作者的欣賞。
在〈憂患之子〉(Man of Sorrows〉這幅完成於晚期的作品中,沒有劇烈表情與血流斑斑,但從耶穌的眼神、手上的釘痕、被荊棘穿刺的皮膚……,都透露著巨大的哀痛與憂傷。那深沉安靜的受苦,天使在黑暗中環繞,在在表達了人性與神性共存的隱喻。若將晚期的〈憂患之子〉與前期的〈春〉、〈維納斯的誕生〉相比較,你可能不會相信是出自於同一位畫者吧!大師到了晚年仍是大師,但眼中山水已有不同—年輕的〈春〉得意浪漫,激發熱情;晚年的〈憂患之子〉則給予觸動與安慰。
总以为若想重温波提切利的画作,还要远赴佛罗伦斯,去趟乌菲兹美术馆,没想到近日竟发现了一件意外惊喜!那天下午与多年未见、从外州来的朋友,相约去波士顿美术馆逛逛。因为要配合她五岁的女儿,我们走走停停,上厕所、喝咖啡、吃点心,占据了不少时间,反正就当是来喝下午茶吧。
然而就在經過歐洲繪畫廳的途中,走廊上一幅〈聖母聖子與施洗約翰〉(Virgin and Child with Saint John the Baptist )攫獲了我的視線。咦,這幅畫怎麼會如此眼熟,人物表情、質感、光線等處理,加上又是蛋彩畫,莫非這是波提切利的作品?帶著一絲懷疑自說自話:「堂堂波士頓美術館應該不會掛出贗品吧?」
迫不及待跟朋友興奮地分享我的發現,朋友問:「波提切利是誰啊?」只能轉向跟身旁一位架著眼鏡,看似「懂畫」也有點年紀的男士請教:「你覺得這是波提切利的真跡嗎?」他愣了一下,反問:「為甚麼不是?」我說:「最起碼也要放在展廳內,怎麼可以就這樣掛在走廊上,而且還沒有保護的畫框?」對方:「林布蘭的那張〈小畫家〉(Artist in His Studio)不也是放在走廊嗎?難道林布蘭不好嗎?」
这样说来,被挂在走廊上的「有名的画家」还真是不少啊!总之,每个美术馆作风不同,就看主事人的观点与品味了。心想,若换成我是馆长,一定会善待波提切利,并将此画隆重安排!跟朋友说:「虽然今天看的画不多,但能与波提切利相遇,就心满意足了!」
神赋予人创造的能力,尤其是在文艺复兴期间表现杰出的艺术家—仿佛是神向他们吹了一口灵气!无庸置疑,波提切利就是拥有这股灵气的画家。如同马太福音中受托银子的比喻,才华是神所给予的恩赐,身为一位被恩宠的管家,除了肯定自己的长处,做智慧的发挥,更重要的是要跟随「真正的主人」。虽然波提切利的作品在历史中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19世纪才再度受到重视,庆幸的是,至少他的「银两」没有被真正埋没!
註:蛋彩畫(英文:Tempera或Egg Tempera),是一種永久性、快乾的繪畫媒介,主要是將蛋黃混入顏料粉末中來繪畫,有很多種混合方式。蛋彩畫可長久保存,目前仍留有西元1世紀的作品。蛋彩畫是歐洲主要的繪畫方式,盛行於文藝復興初期,到了1500年才被油畫取代。
周兰惠,畫家。善用色彩與個人符號訴說與神、與人、與自然的生命故事。曾獲古金漢繪畫獎 (Guggenheim Fellow 2007),美國德州休士頓定 4/26/2008為「周蘭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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