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爱深深

圖╱王治元、廖美惠

▲婆婆生前最愛的搖椅，使兩夫妻見景思情。

治元

子欲養而親不待

自幼，就是個被母親寵大的「小男孩」。每回有好吃的，她一定先送到我面前。明明她自個兒還沒吃，卻說吃飽了；明明是她自己最愛的，卻說她不喜歡。每件衣襪，母親洗畢都像處理珍寶似疊得有稜有角，整齊擺放在我床前。求學時晚回家，母親總是守立門前，等我歸來，她才安心就寢。後來長大成家立業、出國定居，每回返臺探望，她依然悉心照顧我這個「老男孩」。

2018年，第一次向老闆請假三個月，返臺陪伴母親。儘管老母已年逾80，走路都得用拐杖撐著，仍堅持親自為我做羹湯、理衣裳，寵她這個兒子。那一日，當看到母親吃力蹣跚地走路，並以顫抖不停的雙手下廚時，我再也忍不住地說：「母親，讓我來吧！」

回美前夕，她流著眼淚對我說，過去三個月是她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刻。因為從來沒有人「寵」她像一個皇后似的！那也是我生平惟一的一次，在廚房用實際行動來愛母親。

母親過去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初一十五，燒香拜拜，祭祀祖宗，都是必辦大事。雖然我已信主多年，每每與她談到信仰，她總是避重就輕地說：「你們信你們的上帝，你們幸福就好了。」雖為母親禱告多年，也總只是抱著一絲絲希望，不敢強求。

三個月後回美前夕，我跪在母親面前，邀請母親一起做決志禱告，她點頭答應了，以82歲的高齡，憑著單純信心，接受耶穌基督。當她跟著我覆誦：「主耶穌，我願意邀請祢進到我的心中，作我的救主，作我一生的主」時，我的眼淚不禁潸潸落下。母親終於信主了。多年的禱告，上帝垂聽了。

▲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搭機返臺，口罩面罩全副武裝。

2020年7月16日，家妹自臺急電告知，母親突然中風，病情危急。我們夫妻倆立馬訂機票趕回臺灣。從美國飛到臺灣，只花15小時就跨越了12,000公里的距離。然而從家中到醫院的那最後兩公里，因為居家隔離卻花了14天。遺憾的是母親在7月22日（我們返臺後第三天）安息主懷。咫尺天涯、天涯咫尺！疫情肆虐，造成人間多少悲歎啊！

請君細數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能愛就趕快去愛吧！因為不想留下太多的遺憾，因為無法預知未來，因為與年邁父母相聚的時間，只有太短太促太匆匆，因為很可能根本來不及與他們道聲珍重再見！

母親離世幾日後，兒子說夢到奶奶來到美國的家，他把奶奶抱得好緊好緊，兒子淚流不停，奶奶卻是滿臉微笑⋯⋯。我說奶奶可能是向耶穌請了假，來美國與無法返臺替她送行的孫子道別。

好想念母親。突然想起臺灣歌手蘇芮唱的〈酒矸倘賣無〉：

「沒有天哪有地⋯⋯沒有你哪有我⋯⋯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美惠

那不能隔離的，是甚麼？

得知婆婆安息主懷的那一刻，驚訝、內疚、悲傷、憤怒、不捨⋯⋯

2020年7月22日晚，與外子治元甫從美國趕回臺灣屏東，居家隔離的第三天，在醫院昏迷一週的婆婆，等不到見我們最後一面，已息了人間的勞苦，回到天家。

從家中到醫院，短短不到五分鐘的車程，卻因隔離限制，不能趕去醫院探視，從此天人永別。那一刻外子真想衝到醫院，小姑在醫院那頭交代我，要牢牢抓緊治元，千萬不能讓他踏出家門一步，萬一違規導致醫院染疫，後果不堪設想啊！

返臺奔喪，卻必須先經歷居家隔離14天的考驗，而這14天也成了我們夫妻倆生命中難忘的一頁。

好不容易飛抵臺灣，還要再搭五小時防疫專車回屏東的家。第一晚我習慣性關機充電，隔天一早開機，誰知防疫中心竟來電，劈哩啪啦詢問：「昨晚上哪去了？為何關機？隔離者24小時不能關機，妳不知道嗎？」

終於了解為甚麼臺灣會被國際稱為「防疫模範生」了！

里幹事每天來電關心當天身體狀況，加上簡訊、語音電話，三重夾攻，不勝其擾。幾天後，又因為手機一時不察放置靜音，來電漏接。警察竟然跑來社區提出警告，隨後里幹事急忙來電關切並語重心長提醒：「不能再有第三次囉，再發生一次漏接，就要開罰單了！最高罰額100萬臺幣。」

長途旅行抵達後，時差、酷暑、隔離、受限；無法見婆婆最後一面，憤怒、愧疚、悲傷、不捨⋯⋯。錯綜複雜的情緒，在隔離的前幾天，著實委屈難受，夫妻倆精神狀況一度跌到谷底，心思一直無法安靜。在美國居家隔離，至少還有前後院可以透透氣，在這裡足不出戶，還不能漏接電話，宛如關入牢房⋯⋯。

▲美惠與治元回臺奔喪，在家中隔離檢疫兩週，心情如走過萬重山。圖為兩人在南臺灣的居所騎車出入的日常。

然而，疫情可以隔離人的身體，卻不能隔離人的愛。教會弟兄姊妹每天用LINE傳來支持我們的禱告，使心安靜下來。隔離七天後的第一個主日，我終於向上帝認罪，停止抱怨，轉為感恩。開始讀經禱告，觀看「好消息電視台」（Good TV）中的見證。當眼目轉向天，開始感受到：神有祂的美意，一切都是祂最好的安排。

每早晨一起來，藉著一篇篇的詩篇，一字一句對我們的心說話，夫妻倆的心漸得安慰。例如詩篇13篇所說「⋯⋯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免得我的仇敵說：我勝了他；⋯⋯但我依靠祢的慈愛，我的心因祢的救恩快樂。我要向耶和華唱歌，因祂用厚恩待我。」以及詩篇84篇裡「⋯⋯他們經過流淚谷，叫這谷變為泉源之地；並有秋雨之福蓋滿了全谷。」

有人說「人死如燈滅」，但對基督徒而言，死亡是「人生中點」，而非「人生終點」。對一般人，死亡是「就此告別，永不相聚」；對基督徒卻是「暫時告別，天上再聚」。

生命的真諦，不在於帶走甚麼，而在於留下甚麼；不在於如何開始，而在於怎麼結束。我想這就是婆婆為我們留下的典範。

畢生難忘的臺灣居家隔離14天，終結悲傷，婆婆好好走完她的一生，我們也靜靜完成對她的追思和自己的療癒。

回頭看這14天，也是上帝賜給我們夫妻倆的特別時間：兩人同時同心安靜在家，完全不外出，完全不受擾，靜靜思念婆婆辛勞的一生。且有大把時間去整理大量的家族照片，並有11天的時間充分準備追思禮拜。

這些，都是無法隔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