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sue 26

Virgin baby and mother

【小說組】第2名

金牌月嫂處娃四十八歲生日這一天,突然收到一張紙條和一個八十歲的娘,這之前,她一直是一個沒娘娃。


不是娘不在了,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要她。


娘在鄉間是個名人,測字、堪輿、扶乩、占卜,上天入地,人間鬼域,沒有不通透的,當處娃還在母腹中時,娘就測過了,如果生出來是個女的,或治死、或遠送,絕不可留在身邊,否則剋母命,妨害家中同胞手足的前程性命。


處娃的意思可能就是預備被處理掉的娃吧。一片莊稼,只有她是一棵毒苗,不鏟除不行。


所以處娃呱呱墜地那一刻,被驗明正身,是個女的。月白風清之夜,娘拎著她的兩隻腳,口中念念有詞,一閉眼就把她丟進了糞池……

紙條兒是哥哥們寫的,裝在娘的衣服口袋裡。


「娘老糊塗了,不怕妳剋了。」


哥哥們一定是收到了她的信,就照著地址把娘像貨物一樣發過來了。哥哥們都沒有露面,還是怕粘著她,晦氣。


處娃把紙條兒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死囚犯突然接到了大赦令。她四肢冰涼,全身發抖,一邊大哭,一邊把半睡半醒的娘從麵包車上抱下來,扛在肩上,一口氣上到自己在四樓的那套房間裡。處娃輕輕把娘放在床上。


娘睜開眼看著處娃,一臉的無辜,她不認識處娃,別說是被她狠心丟進糞池裡的處娃,現在,她誰也不認識了。

處娃命大,寡居的姑姑從糞池裡撈出她來,沖洗乾淨偷偷養著。直到三歲多,還是被娘發現了。娘披頭散髮又是一通念念叨叨。末了,娘說給處娃找白麵饅頭吃去,拖著她一直走到野山坡。野山坡上,野狼出沒,娘讓處娃坐在陽坡上,她去找白麵饅頭。娘頭也不回從陰坡下去,一溜煙跑了……

哥哥們把一個失憶、失語又失禁的八十歲的娘當生日禮物送給了處娃。處娃的心悲喜交集,一時說不清悲在哪裡,又喜在哪裡?是一個等待中的時間,卻又來得如此突然,她曾經設想過無數個和娘見面的場景,可眼前這一個卻是從沒有想到過的。


娘老了,不認人了,她把一切統統忘記了。若不是這樣,處娃怕是還不能和娘見面。

娘的樣子像一個野人,處娃準備從頭開始,好好給娘拾掇拾掇。

這是處娃第一次給娘梳頭,娘的頭髮已經灰了,只可以編一根小拇指粗的辮子,處娃一邊編,一邊哭:娘,我記得妳的頭髮有多黑,有多粗,一根烏亮的大辮子在身後搖來擺去,我總想跟在妳身後,看那根會跳舞的長辮子,那時候,我作夢都想用手摸摸妳的辮子。但是,我必須藏起來,偷偷在後面看。一旦被妳發現,妳就會鬆開髮辮,把臉躲進頭髮裡,開始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妳的眼睛斜睨著,嚇得我渾身哆嗦,上牙嗑下牙,好像秋風中的落葉。

娘,妳烏雲一樣的頭髮飄到哪裡去了?從小到大,我都在想娘、愛娘、找娘。但是,娘不要我。


娘說我是小剋星,娘不要我以後,沒有人再敢要我了。連狼都不肯吃我。

……那一天,小處娃坐在野山坡上,直等到暮色四合。娘沒有帶來白麵饅頭,黑夜帶來了狼群。小處娃在黑暗中哭一陣兒、睡一陣兒,後半夜時,下起雨來,被淋濕的小處娃看見一隻大狼帶著兩隻小狼和自己團在一處睡著,如果不是下雨,真的會熱呼呼地睡到大天亮了。

天亮以後,狼媽媽帶著小狼離去。一群麥客從野山坡經過,帶著小處娃遠走他鄉。大人們割麥子,小處娃撿麥穗,晚上躺在麥垛上,看著滿天的星星,用全部的想像力想著娘,幾年後,她又跟著麥客回到了家。看見娘的長辮子盤起來了,用黑絲網罩在腦後。

小處娃長大了,會幹活了,家裡的、外邊的活兒,沒有一樣不會幹的,不用娘操心。處娃忙裡忙外,比哥哥們還管用,處娃不花錢,不惹事,每天都是最後一個吃飯,有餘剩的就吃,沒有就餓著,無論被人怎樣欺辱,處娃都不生氣,她要保證不在娘眼前出現,她知道自己是「剋星」,大家怎樣詛咒她都不打緊,只要別讓她離開家。


但是處娃是不能留在家裡的,娘已經算過了,無論怎樣都不能留下。娘說,她夜間觀天象,看見掃帚星的尾巴又從她家豬圈上掃過……


這一次,娘找人把她捎去了南方,娘沒有用處娃換一頭豬,或者兩隻羊,娘只有那一個條件,就是不許她再回來。

娘的衣服已分不清楚是什麼顏色,煙燻火燎的,帶著刺鼻的異味兒,處娃從自己的箱底拿出一個紅布包,裡面有一套棉布睡衣,細碎的小藍花和家鄉野山坡上開放的野棉花有幾分相似,那是處娃從前想娘的時候買下的,娘要能穿上這麼漂亮的衣服,或許會心裡高興,就回心轉意,不再把自己趕出家門。那時,處娃怎麼會想到有今天這樣的情景,娘終於住嘴了,不再滔滔不絕地念咒語、說預言,擺脫了成千上萬鬼魅的附體和糾纏,在她年老體衰的暮年回到人間,她安靜了,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嬰兒。


娘躺在床上,任由處娃擺置、梳頭、擦洗身體、換衣服……

這一回,是處娃說個不停了。

「娘啊,」處娃說:「妳真是一個乖娘啊!妳知道要穿好衣服了,不哭不鬧的。妳看看,妳看看,咱們有多好看。妳看這上面都是老家山上的野棉花,那天離開家的時候,頭一夜剛下了雨,野棉花開得一團一團的,我跟著南方人走出村子,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眼淚把前胸的衣服都打濕了,我看不見娘,只看見一團一團的野棉花。那天以後,看見野棉花的樣子就想娘,不知娘什麼時候能算出一個讓處娃回家的日子……」


處娃說著又哭了。「娘,妳是不是算出會有今天,能穿上我買的衣服,妳看,這真是給娘訂做的,娘喜歡是吧?娘在笑嗎?在點頭嗎?娘乖……」

處娃哭著遠走南方,吃了好多好多苦,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淚,越大越想不通娘為什麼不要自己,越大越不明白,愛娘的自己怎麼會剋死自己的親娘呢?處娃每一天都想回家,看著娘,讓娘抱抱自己,從出生到如今,娘沒有碰過她一指頭,哪怕打打她呢,叫她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任娘打。


年復一年,到處流浪的處娃無人疼無人愛,好像荒漠間的一根草,等著自生自滅,自我了斷。

有一天,喝了兩瓶敵敵畏又沒有死成的處娃雙目失神、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產科病房,處娃看見這麼多的媽媽們,不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就是裝在肚子裡,親不夠也愛不夠。處娃被震撼了,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在心裡說:「娘,妳一定沒有把我丟進糞池,妳一定沒有把我騙到野山坡上餵狼,妳也沒有不要我,沒有一次一次把我趕出家門。妳一定也這樣緊緊地抱過我,親過我……」


但是,回到現實中,發現自己仍然無家可歸,娘遠在天邊,永遠都不想再看見自己。處娃心中一陣悲涼,不由得怨恨起來,誰這麼多事要救自己的性命,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處娃決定這一次要做個徹底的了斷。

一雙溫暖的臂膀伸出來抱住她,是一個剛抱著新生女兒的母親,她的臉透著亮光,她抱著處娃輕輕地說:「別哭了,會沒事的!」


帶著乳香之氣的母親,抱著處娃,用手指輕輕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靠在這個年輕母親的胸口,處娃感到一股暖流湧遍全身。但是,娘的聲音又回響在耳畔。處娃本能地推開了年輕的母親。

「我從小就是一個剋星,我不配出生,不應該活著。」


「不,妳是一顆最亮麗的星星,在妳出生之前,妳就已經被愛著。」


「我命硬,陰毒,狼都不吃我!」


「不,妳是寶貝,愛的臂膀一直在護佑妳,蔭庇妳,救妳出死入生。」


「我娘從小就不要我。」


「但妳是被愛著,妳從來沒有被丟棄過,因為妳已經被尋回。」

年輕的母親名字叫恩典。她幾個小時前出生的女兒名叫奇妙。


處娃跟著恩典,抱著奇妙回到了一個新的家。那一天,處娃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新生兒,新天新地新人。

從此以後,處娃開始為娘禱告。她想讓娘知道,無論娘做了什麼,處娃都不生氣,一丁點都不,處娃不剋娘,處娃是娘的貼心小棉襖,是娘的福星,一直高高地照著娘。


在恩典的家裡,處娃得著了在人世上所能有的全部福氣。厚厚的一本聖經,處娃會認每一個字,處娃會唱詩,會禱告,會寫字,裡裡外外,生活上的事沒有不明白的。在奇妙七歲那一年,恩典帶著奇妙回美國田納西州去了。走之前,三人一邊唱詩、一邊禱告,灑淚而別。

此刻,失憶和失語的娘,又在不停地失禁,處娃想等天亮以後去給娘買紙尿布。買最好的,綿綿軟軟的讓娘舒服。


處娃接了半盆熱水給娘擦洗身體,正洗著,娘又便出來了,處娃一陣心疼,記憶中的娘披散了頭髮,裝神弄鬼,陰陽怪氣的,一直自詡不是凡夫俗子,一陣兒是這個真身下凡,一會兒是那個仙姑附體,她是金口玉言,必定靈驗。這會兒看,分明是一具肉體凡胎,必定會衰殘,會朽壞。一個活在時間裡,而沒有活在永恆裡的人,他的命還用算嗎?橫豎都是一個結局。


處娃給娘洗腳,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掉在娘的腳上,娘有一雙裹過的小腳,在這個年代已太少太少見了,一眼看上去,娘只有一根大腳趾,其餘幾個腳趾都被彎曲了窩在腳底,處娃見娘的腿和腳都有些浮腫,便煮了半鍋花椒水,一邊給娘洗腳,一邊按摩。


處娃想,娘才是一個苦命的人,她默默祈求上蒼,一定要讓娘清醒過來啊,在人生的太陽落山之前,讓娘伸出手,抓住永恆!

和恩典、奇妙分手以後,處娃經過學習、培訓和認證,成了一名月嫂,專門伺候媽媽們坐月子。處娃有一身的力氣,能背得動最重的產婦;處娃自己釀的米酒香氣四溢,惹得人垂涎三尺;處娃會做豬腳薑,會做麻油雞;她做的月子餐,不光是產婦愛吃,那些新生兒的爸爸們也搶著吃,一邊吃一邊開玩笑,「處娃啊處娃,我的奶也快要被妳催出來了啊!」


每一個日日夜夜,處娃都讓自己的雙臂滿了愛,才去抱小寶寶,再難對付的夜哭郎,在處娃懷裡都變成甜蜜的小天使。處娃會唱最好聽的歌,沒有人不愛聽;處娃常講天上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她相信再小的孩子都聽得懂,因為凡有耳的都當聽。當然,處娃也講自己的故事,說自己的娘,說家鄉的野棉花,說將來有一天在天上……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年十二個月,處娃差不多要經歷十二個月子,尿布味兒使她沉醉,生生不息的生命,帶來無限的生機和盼望。無數夜半醒來,一邊給小寶寶餵水餵奶,一邊為他們未來的生命祈禱,那些還沒有看過世界的眼睛,明亮晶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相信他們能懂。


處娃最喜歡講聖經裡約瑟的故事,哥哥們沒能害死約瑟,約瑟後來作了埃及的大宰相,幾十年後和逃荒的哥哥們意外再相逢時,約瑟痛哭……約瑟哭,流出的是處娃的眼淚。

處娃成了金牌月嫂,口碑相傳,她的時間表從年初排到年尾。年復一年,處娃出東家,進西家,備受人們的敬重和愛戴,當然,處娃也掙到了錢,好多好多的錢。處娃自己沒有成家,沒有結婚,處娃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有什麼變化,開不開放,改不改革,或窮或富,反正每天都有人坐月子,許多的媽媽需要處娃幫忙,許多的小寶寶等著處娃抱。處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苦命的人,反而覺得自己太有運氣了,錯過了一個又一個災難,得著了天上的至寶。


娘的嘴唇有點乾,處娃拿水給她喝,水淡而無味,娘皺著雙眉。處娃調一杓蜂蜜進去,娘喝個不停。處娃想,娘一點都不糊塗,還知道甜的好喝。


「喝吧,娘。」


處娃想起一首早年的童謠,是唱給小麥苗的,小麥苗喝足了水,就會不停地長,一天沒看見,長得那樣高。


處娃給娘唱歌,娘總會聽明白。

處娃有了錢以後,就開始自南向北一點點遷移,一城又一城,一省又一省,好像有一隻神祕的手帶著她,處娃來到離家鄉最近的這座城市,買了這套房子,安頓了下來,她開始給家裡寫信,但是,每一封信都像是雪花,寄出去就化掉了。


處娃想回家,處娃想娘。娘是她今生放不下的擔子。她想養她,她有太多的話想對娘說。不光是說:「娘,我不怨妳,也不恨妳,不是要讓娘看見我不是一個掃帚星,我不會剋死娘。」更不會說:「我比哥哥們有用,可以在城裡買房給娘養老。」不是這些,這樣的話一句都不想說。處娃想告訴娘:「娘算得不準,一點兒都不準。」


處娃的命娘算不了,娘也是個人啊!是誰帶她到世上來?是誰一次又一次保全她的性命?是誰讓她在死蔭的幽谷遇見恩典和奇妙?是誰帶她走上一條陽關大道?是誰愛了孤兒,讓她成為有用的人?是誰讓娘來到處娃的身邊?讓救了處娃的愛再來救娘?真是稀奇!處娃得著的愛大而可畏,這個愛化腐朽為神奇,使詛咒變成祝福。

處娃捉著娘的手說個不停,從當初到如今,從天上到人間。她堅信,娘聽得懂,因為凡有耳的都當聽。

娘在處娃的床上酣睡,呼吸均勻,好像一個剛生出來的嬰孩。

通常嬰孩睡熟了,處娃也會睡一會兒。她側身躺在娘的身邊,摟著娘,像想像中娘會摟著她睡一樣。處娃躺下來,正好看見後半夜的月亮移步窗前。


像四十八年前一樣,一樣又不一樣。

Award speech

仰望和俯瞰,是一個有文字使命的人當有的視角。以基督的心為心,以祂的眼看世界。非如此,不能寫出神示的詩篇。


About the Author

汪文勤,出生於新疆哈密。曾任學報編輯,在CCTV任節目編導。後移居加拿大,專事文字寫作和文化交流工作。出版《汪文勤詩選》、散文集《捕風的日子》、長篇小說《冰酒窖》等。現住北京和溫哥華,同丈夫曹永正育有二女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