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sue 65
Kingdom Knowledge & Practice

The author and his fragmented life

寫作這情人

寫作,唉,這情人,膩在身邊同進同出仍然不夠,還老把我的臉頰捧著不給動,嬌嗔地說:看我嘛,陪我嘛,你怎麼老沒空跟我單獨在一起?你真的真的真的愛我嗎?那為甚麼不分別出一段時間給我?讓我完全擁有你?別找忙碌當藉口,哼!誰不忙,如果你愛我,就抽得出時間給我。

我不敢直視她,眼神只能在她的兩耳間飄來飄去地說:有啊!妳是我心裡惟一所愛;我把妳夾在腋下,隨時用眼角餘光看著妳;我張口會跟人談起妳,我躺下要睡前會想到妳。我開心時哀傷時懷疑時憤怒時,總是情不自禁抓著妳。在最走心的時刻,我不總是回頭對妳會心一笑嗎?

不夠不夠不夠,她繼續抗議:愛要有行動,假如我對你這麼重要,無論如何,不眠不休你也會抽出時間給我,陪我,單獨和我處。

她縱身一躍,跳到我心上;在那兒來回踱步,試圖說服我,讓我束手就擒。她是情人,不是老闆,這讓我特別苦惱。

若是老闆也罷,下了班就眼不見為淨,再囉嗦大不了不幹。情人就逃不開,我也不想讓她走,就算沒從那兒得到一毛錢,我心繫著,在乎著。

寫作這情人,在身邊時我心不在焉地對待她,等她冷漠想離開,又急得抓住她不放。

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

作者都希望有一個完整的時間和空間可以獨處─自己的書桌,自己的書房,一段無人打擾的時間,可以閱讀、書寫。在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裡,擁有完整的自由,就算是天馬行空地幻想,或是掙扎著該寫甚麼也好。

文字在播種時,需要親手一個個小心翼翼地擺進土裡。真正愛寫的作者把獨處的自由看為寫作的能源。有人燒錢,有人費體力,文字燃燒的是獨處產生的力量。

我就是這樣。當時年紀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愛上孤獨,還是愛上書寫?每晚,當共用書桌的姊姊離開之後,我掏出一疊稿紙;當桌燈把上頭的格子照得通透明亮時,看到的每個正方型都是一扇窗,穿過它們就能爬入秘密花園。寫著,塗著,特別享受那種不被打攪的安靜空間。

後來認識上帝,寫作有了不同的意義。我開始用更認真嚴肅的眼光對待這件事,但因起步在單身時,無牽無掛,只有一顆易感的心,和隨時可以伸展出去沾粘感受的情緒。所有的寫作都靠爆發力,幾個月沒好好寫,可以在兩週內不眠不休地出產很多篇作品。

當時覺得這就是文人的「應該」,那叫做爽。不寫則已,一寫驚人。靈感難道不該像大水沖來,擋都擋不住?時間點到了,甚麼都應放下,全力以赴。

當時我還覺得這就是作者該付的代價,大塊時間精力的投注,代表著作者奉獻於文字的決心。

歲月的輪子悄悄往前滑,直到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才知道不是自己開車技術很好,而是從前經過的都是柏油路。

結婚了,從我到我們,孩子一個個來,從兩人到一家人。生活的空間、時間被瓜分,心思情感也被四面八方地拉扯。一方面生命的層次多了,一次次被拉出自我,也一次次拓寬能夠書寫的廣度。另一方面生活開始不受自己安排控制,「靈感」如幽魂伏在大衣後面,跑的時候隱約感覺到她的拉扯,但要為她停下來,或是回頭看她一眼的可能性,卻越來越小。

等我,等我,她悲戚地喊著,像個獨守空閨的怨婦。有時候我把手伸到後面去想要安撫她,卻發現她已經化為一陣風棄我而去。

文章不是給有時間的人寫的

我肯定這世上仍然存在著非常專業的全職作家,周遭的人敬他們為寫作劃分出來的時間空間為神聖不可侵犯,而且也認為他們理當擁有這樣的配備。但我也承認:自己和大部分人都無法跨入那樣的專業城堡,心無旁騖地和文字「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不少作者即使出了書,在刊物上有了專欄,仍然是個文字流浪者,拎著一個包,裡面裝著書和筆電,在生活中走著,周遭的人不會把那個包當成正業,只覺是個隨時可以放下的隨身物。

在我的現實生活裡,其他事看起來永遠比寫作更緊迫;時間若是皮夾裡剩下的一張十元鈔,拿來用在寫作上,就變成奢侈、浪費、自私。這不單是周遭人的看法,也常常是堵在作者心裡的一口氣。

▲作者能把碎片時間,黏貼成甚麼文字風華?

要找時間寫作,就像女人藏私房錢,這邊扣一些,那邊縮一點,存啊存的,看能不能湊出一個完整的數字去買件心愛的裙子。偏偏通常的狀況是,好不容易荷包鼓了,又捨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是想買的東西下架了。

我們也這樣趕緊把飯做好,把孩子趕上床去睡,把先生弄得舒舒服服在平板上追劇。終於夜深人靜,離午夜還有一個鐘頭,卻在電腦面前一片空白,急著想先寫這個還是那個,先讀點書還是禱告一下⋯⋯時間花掉了,人累了,寫完兩行,躺在床上想來想去。又確定明早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兩句刪掉。

那張懸著飄著「找時間好好坐下來寫」的便利貼,換上了印著「在主凡事都能」的鎮紙之後,我終於明白:文章不是給有時間的人寫的;忙碌,無法成為不寫的理由。

難道作家都是有時間,不忙的人嗎?我嘲笑自己。

真正感到自己踏上「為主而寫」的不歸路,正是從接納現實不順著作者意的狀況起步。不再去計較有多少完整的一小時兩小時,不再去等候「不忙」的時間,不再去數算能寫多寫少。

我不再自憐眼前的蛋糕比別人那盤小很多,只是專心珍惜每一次蛋糕在口中融化的滋味。

寫作從來不是做生意,投資和回收中間不需要畫上等號,才能繼續敲得下鍵盤。

完整?完全!

主啊!我把自己完全奉獻給祢,立志為祢而寫。

曾經,講這句話的時候,把「完全」想成「完整」。以為上帝只收每天花很多時間在電腦前滴滴答答、士氣高昂、用鍵盤唱過歲月的作者。但在現實裡,能拿出來的時間只是從麵包剝下來的一小塊。寫的時候可能疲倦,也可能帶著被其他事情傷過的情緒,甚至是沒消化的怨氣。

原來我給不了神「完整」的甚麼,給的是有凸有凹、沒有規則、看不到次序的一小塊拼圖,在生活中游離著,找不到可以靠成圖案的同伴。面對著已經把那整幅圖畫完成的神,我不需要動手拼圖,只要把自己拋向那永恆的畫框,相信眼前這每一個單獨存在、似乎沒有意義的片段,都將座落在屬於它們的位置上,把拼圖完整地呈現出來。

多年來,都能遇到喜歡文字、想要為神書寫的人,可一直跑下去的不多。多數人在探索自己是否能成為文字工人的過程中,把焦點放在所謂的恩賜或是才華,只探問是否能寫出甚麼作品?有沒有成為作者的可能?卻不知道真正讓他們無法寫下去的理由不是缺乏恩賜,而是生活來瓜分時間精力時,太輕易給予自己不能專心寫或沒空寫的理由。

18歲時,我碰到一個相當出名的主內講員,他有高學歷、深刻的生命經驗、奉獻主工的心志、付代價的服事投入。在短暫的交談裡,我告訴他自己已經把筆奉獻給神。過了兩三年,我又碰到了他。「最近寫了甚麼?」他親切地問。我心裡一驚,沒想到他不但記得我,還記得我要寫作。

當時我是個貪婪的大學生,除了學業,生活中排滿了各樣學習和服事,雖然一直愛寫想寫,但總是被其他事情搶先在前,只在偶爾興致來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剎那間,才振筆疾書一番。文字土壤裡撒的種子多,長出來的苗小,嫩。

我尷尬地答:「嗯─最近─不,今年特別忙,學校的課修太多,又有好多服事⋯⋯所以─比較沒空寫。」

他看著我溫和地笑,我卻像午後打瞌睡的人,突然被春風一陣吹醒了。眼前這人哪,全時間在大學教書,家有殘障的孩子,還到處講道傳福音,仍繼續在刊物上寫文章,出書呢!

「生活,只會越來越忙,不會越來越有空喔!」道別之前,他留下這句話,在之後的流金歲月裡完全說服了我。

每次我覺得自己已經夠忙,忙到不可能有時間寫作時,都會發現上次這麼想的時候,其實比現在有空。

每次想寫些甚麼,卻被晃動的雙臂向外張開攔下時,前輩的話就跑出來,逼我雙膝一彎,把身子縮緊,從那攔阻的手臂下狹窄的洞鑽過去,直奔鍵盤。

寫作不是因為有空,而是因為當周遭人都認為這可有可無時,我的心悄悄跟上帝有個約,必須前往。

▲萬花筒中,碎片也能拼成綻放的花。

零碎,拼湊出信實供應

話說20年養育兒女的生活裡,一直等著好友說的─那醒來後,把早餐做好,時間就全由自己安排的生命階段臨到。我跟神說,自己的寫作生涯,長久以來都靠這裡一口那裡一口去填飽肚子,該輪到我好好坐下來,一餐一餐地享受了吧?

兩個女兒紛紛從大學畢業找到工作這年,兒子也升上高三,我捲起衣袖,預備好迎接苦盡甘來的下一站文字風華。

兒子卻病了。狂風暴雨掃來,突然把我的生活敲成一地碎片。白天黑夜隨時待命,他睡的時候我警醒著怕他醒;他醒的時候,我警醒著琢磨如何回應他。現實隨時可以斷裂,每走一步,都是一陣天搖地動。但很奇怪,我好像沒再問過能不能寫作。

那個小情人平時叨叨念念,真碰到狀況,倒成了個體貼的小婦人,緊緊地挨在身邊,抓住每一個小小的碎片,時刻伸出手來擁抱我,親吻我。這邊一行字,那邊兩段話。更多時候,在我感到精神渙散時,她挨著我的心,陪我一起呼求上帝:讓這口枯井冒出活泉來吧!

貧窮時,握著一元硬幣都覺得有重量;生活很碎時,對眼前五分鐘十分鐘都感到特別寶貴。

很多年前我問過「一個小時能寫出甚麼?」這一年半以來,有20分鐘能點進文檔裡留幾個字,或是發呆一下,我都覺得是從上帝那裡得了一包糖,好甜。

時間精力的零碎,讓我放下多年來同時做好多件事的習慣,學著一次只做一件。不再把網路和文字檔同時開著,在兩者之間來回遊蕩;不再邊做飯邊讀書,還要邊摺衣服。一次走一小步,別去想健步如飛的從前。

我在碎片裡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也更多體驗寫作是一次又一次五餅二魚的神蹟;是寡婦和兒子已經快餓死了,還把最後的一點麵粉和油給出去。

生活被撕碎之後,我學習把每一小口多咀嚼幾下。每咀嚼一下,就對上帝說聲:謝謝,謝謝!

寫作的自由不由生活的條件頒贈。雖然渴慕大快朵頤地書寫和閱讀,但在無法由自己控制的碎片人生裡,我願意摟緊寫作這情人,或跑或走或爬,甚至,學地鼠無處可走時,在原地往深處鑽。

還是覺得我賺到了,雖然不是一枝文學奇才的筆,文字卻能夠在跟隨上帝的旅程裡,針灸入我的生命穴道,轉呀轉的,痠疼一陣,也打通了某些原本不暢通的經絡。

從來不刻意去數算寫了多少字,但2020年,因為春夏秋冬的記憶都是大雪紛紛,一片蒼茫,我感到特別需要回看路上留下的足跡。於是刻意在電腦中搜尋,發現這一年的碎片時間和精力,竟然也敲出了十多萬文字。而我非常確定自己天天只看見手上那一塊長相殘缺的小拼圖,才明白生活本身即使四分五裂,美好的文字仍能像開在石頭裂縫中的野花,柔弱又堅強,美麗又固執地活下去。

而年年,野花都要準時朝光綻放,因為得向世界報告上帝的信實供應。


Ruixin, writer, whose articles have been scattered i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He was a columnist for "Cosmic Light" magazine and "True Love" family magazine, and is currently the author of "Beijing Foundation" magazine. At the same time, he has been running the "Private School Madam" blog, "Give me your sincerity" blog, "It's You" blog for many years, and has a Facebook page "Grab Happiness". He is the author of the books "The Footsteps of a Wanderer", "Managing the Family and Mind", and "The Wisdom of Discip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