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e back
【小說饗宴】2
曉語走出公司大門。手裡捧著裝滿雜物的紙盒,她回過頭來,最後望一眼身後的大樓,在暮色中,在四周的寒氣包裹下,它彷彿一個沒有生命的灰色盒子。大樓左邊站著一棵古老的橡樹,枝幹虬勁,此時,3月的夕陽,透過層層的樹葉,給三樓那個窗子鍍上了斑駁的金色。她聽到心裡有個聲音在輕聲地說:「我走了。」
幾天前,公司辭了一個銷售人員,那人臨走時留下話來,聽說,還要再裁一個設計師。曉語聞言,就急忙跟組裡另外兩人商量。陳啟明和宋朗,是曉語夫婦的大學同學。曉語最先來這個公司,之後,又把他們兩人介紹來。在這個離家千山萬水的地方,同學加同事的情意使他們三家的關係非同一般。
曉語提議說:「我們可以找老闆談,提出減薪,三個人,拿兩個人的薪水。這樣可以緩一陣子,讓我們有時間趕緊找工作,只要有一個人找到工作,就好辦了。」他倆都贊同。可是,經理提娜一口否決了這個提案,理由是:「這樣,會讓公司損失有實力的員工。」當下,曉語心裡就有個衝動,等不及回家跟先生商量,就走進了提娜的辦公室。她擔心,若是稍一猶豫,就會喪失勇氣。
提娜的辦公室放著一張巨大的銀色辦公桌,桌上的電腦正閃爍著一張波形圖。桌子右手立著一個一人高的文件櫃。正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幅醒目的星球照片,那是安裝著他們公司產品的哈勃望遠鏡,從太空拍攝到的圖片。二十年前,老板比爾創辦了這家紅外探測器的設計公司,憑著他的聰明和刻苦,很快成為這個領域的個中翹楚。然而,當公司走進2009年的春天,美國的經濟因為次貸而引起的危機,漸漸波及到其他行業,殃及池魚。顧客紛紛減少訂單以自保,資金周轉開始出現困難。儘管明眼人都知道,裁員會挫傷員工士氣,非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此下策。但看來,這次裁員是在所難免了。十年來,這還是頭一次。
聽到曉語進來的聲音,提娜在轉椅上轉過身來,她的眼裡寫著一份疑惑。這種時候來找她,有些特別,是求情嗎?還是拉關係?都不像。憑著她對曉語的了解,她知道,曉語不是這樣的人。
提娜與曉語年齡相仿,卻比曉語早幾年來公司,這個畢業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臺灣女子,反應敏捷,辦事幹練,很受老闆比爾的賞識。當年,曉語來應聘時她也在場。她對曉語的印象不錯。後來她們成了同事,每天中午一起吃飯聊天,有時聊些兒女的事情。有時,也介紹自己讀的書給對方。後來,提娜被提升為經理,曉語就不常來找她,似乎是為著避嫌。
提娜指給她身邊的一個座位,曉語擺擺手,表示不必,她有些急不可待地說:「如果公司非要裁人,就裁我好了。」這話一出,讓提娜不由一震,但她沒有細想,趕忙追問了一句:「妳的話當真嗎?」曉語頓了一下,鄭重地點一點頭,有些艱難地說:「是」,就急忙走了出去。
提娜看著她的背影,有些不明白。在裁員這個問題上,她和比爾一直沒有達成一個共識。老實說,曉語,啟明,宋朗三人各有所長,曉語的動作麻利,喜歡挑戰性的工作,啟明聰明又肯幹,宋朗沉著,辦事穩妥。她也知道他們三家的關係,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把誰辭了都會在留下的人心裡激起驚濤駭浪。這是個棘手的決定。如今,曉語主動提出來走人,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只要順手推舟,就誰也不得罪。
過道上,曉語遇到了同事啟明,他問:「妳的決定,新月知道嗎?」顯然他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他眼裡的關切,讓她忍了許久的淚,似乎要奔湧而出。她急忙走開去,說:「他會知道的。」
那天回家後,把這事跟新月講了,他良久不語。當年,曉語來美探親,新月一天工都沒讓她打,堅持要她儘快入學。一旦學成有了工作,就可以找回失去的天空。他希望她幸福,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給她一雙飛翔的翅膀。他明白這份工作對曉語意味著一個獨立的身分,是她自己可以自由馳騁的天空。失去這份工作對她是怎樣的打擊。他緩緩地說:「妳這樣做是對的。雖然這並不容易。但,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
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遞給她,說:「我剛剛讀了一個故事,蠻有意思的。」她的目光掃過去,那是一本童書的畫冊,封面上有個膚色黝黑的人手裡捧著一顆鳳梨,身後是一大片鳳梨田。這是一個關於鳳梨的故事。
從前,有位傳教士去一個蠻荒的地方傳福音,效果並不好。傳教士種了一片鳳梨田,好不容易等到果實成熟了,卻被野人偷去吃了。傳教士很憤怒,跟土人鬥智鬥勇,都沒有果效。後來,他想通了,向上帝禱告說:「上帝這鳳梨是屬於祢的,祢給我吃,很好,不給我吃,也很好。」做了這樣的禱告之後,他心安了。土人發現他變了,就來問個究竟。他說:「這是上帝的鳳梨,所以我不生氣。」土人一聽大驚失色,頓時明白為什麼他們的妻子不生孩子,原來是因為他們偷吃了上帝的鳳梨。從此,土人不再偷吃鳳梨了。傳教士終於吃到了鳳梨,他邀請土人一起分享,最後,讓上帝得著了土人。
讀罷,她說:「其實,這工作就是我的鳳梨。所以,失去時會這樣難過。可是,想一想,我當時去應聘時,車都不會開,還是你載我去的。比爾和提娜就邀請你一起參加面談,我答不出的問題,你就跟著一起摻和。這是我惟一的一個面試,竟被錄用了。」
「當時,我還不希望妳去,覺得公司太小,沒什麼奔頭。可妳一做就是十年,不僅身分都辦下來了,竟然還做出感情來了。也許現在是妳結束這一段,開始另一段路的時候。趁著妳有時間,好好想想。」新月說。
第二天去公司,她開始收拾東西,把桌上的相片,牆上的畫,還有櫃子裡的文件一一放到紙盒中,收著收著,視線就模糊了,這個待了十年的地方,有多少不捨在扯著她的心。去洗手間,在走道上跟提娜擦肩而過,她沒有抬頭,提娜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她。從外面回到辦公室,才坐定,就聽到有人進來,身後響起提娜的聲音,輕輕的,卻不容拒絕:「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她走到提娜身邊坐下。共事這些年來,從來沒有讓提娜看過她柔軟、易傷的部分。她倆,作為公司裡僅有的兩名女工程師,經過工科的訓練,對身邊每件事本能地做理性的分析,在這一點上,提娜和曉語很相像。在工作上,她們彼此搭配得很默契。
提娜擅長佈局,她卻喜歡實施;提娜長於模擬電路設計,而曉語喜歡玩數字電路,而且,越是有挑戰性的,興致越高。在公司的十幾年中,她們彼此配合,一起完成了幾十項設計。如今,要走了,雖然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心裡卻有一種鳥盡弓藏的感覺,她的自尊被深深地刺痛了。
提娜說:「因為是妳自己提出來的,我以為妳是想回家照顧孩子。看來,我想錯了。」曉語說:「其他兩個人沒有綠卡,又是家裡惟一掙錢的人。我們家,比他們要經得起。我不能看著他們兩人中的一個離開,而自己留下來。可是,放棄這份工作又讓我心裡覺得痛,彷彿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被割捨了。」她的淚終於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提娜遞給她一張紙巾,問:「離開這裡後,妳打算做什麼?」她說:「不知道,反正是不會再作工程師了。這是個讓人傷心的職業。」她說這話,帶著一種怨氣,好像自己是被一個無情的機器捨棄了。雖然,她也明白,那種整天對著計算機的日子,並不是她所要的。
她的目光投到窗外,那一片綠色籠罩的橡樹林,松鼠在悠閒地啃著橡子,偶爾飛來一隻漂亮的藍鳥,站在窗臺上,朝裡面好奇地張望。她看到遠處的一抹山,山上的某個部位有兩處突起,就像是貓的兩耳。每次看到這貓耳山,她就被造物主的幽默逗得笑起來。她的眼光投到天的盡處,那純粹、清澈的一片藍,就像,新月善解的眸子。想到這裡,心裡稍稍得了安慰。
晚飯後,她和新月討論將來做什麼。新月問:「妳到底想做什麼呢?假如不是為了錢而工作,妳想做什麼?」她想了想說:「讀很多書,寫文章,還有,就是當老師。」她的心裡突然開了一個天窗:「哎,當老師怎麼樣啊?」「很好的職業啊,可以幫助人,很有意義,而且可以豐富妳的人生,給妳的寫作提供素材。」
當老師這個念頭,其實,曉語一直都是有的。她大學畢業時,第一年被分配去工廠實習,在車間的流水線上,認識了一些來自農村的臨時工,有些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當時自告奮勇去輔導他們。出國前夕,朋友們為她踐行,問及她將來讀什麼。她滿懷信心地說要去學教育。來到美國時,正值克林頓執政時期,凋敝的經濟剛剛升溫,眼看著讀工程的學生紛紛就業,其他科目的學生急不可待地轉入計算機系。於是,她選擇了一條捷徑,去讀她的本行—電子工程,果然,她的路很順,畢業後立刻找到了工作,辦綠卡,很快地安定下來。
對啊,她的心豁然開朗。若不是這次失業,她還會這樣跟著慣性奔跑,會這樣朝九晚五地在計算機前做下去,沒有時間看一眼窗外的橡樹林,也沒有心情體會貓耳山的幽默,更不會靜下來,傾聽心裡那個微小的聲音:「這一生,妳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什麼事值得妳貢獻妳的激情和妳獨有的恩賜?」
看清了未來的方向,她開始卯足了勁奔跑。她著手準備教育系的入學。為了正式被教師資格培訓課程錄取,她需要通過十門考試,包括轉業課和基本技能的考試。她最擔心的是英文寫作,畢業那麼久了,滿篇的詞彙怎麼都拼不出順暢的文字來。第一次沒有通過,是意料中的。第二次考試前夕,她每天都寫兩篇文章,一篇記敘文,一篇議論文。考試那天,她忐忑不安地走進考場。當考試成績寄來時,她屏住呼吸,慢慢打開。她是以最低分通過的!
9月裡,她重新回到了校園。她經過一排排校舍和一片片草地,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讓人激動的氣息。十多年前,第一次踏入美國校園的那種感覺又回到了心裡。眼前不時有年輕的面龐飄過,風中傳來他們輕快的笑語。久違的活力注入她的心裡,蟄伏已久的夢想和激情在復甦、萌動。
她輕聲對自己說:「我又回到了這裡。」